如今的宋景茂早已褪去年少时的青涩, 青年人的身材挺拔而匀称,脚步坚定且从容,迷离的光晕中,范芷兰看着男人缓缓走来, 亦如当年初见时的惊鸿一瞥, 俊朗得叫人目眩神迷……
    须臾, 脸颊上有双手轻抚过来, 比起文昭帝枯木般干瘪的、令人作呕的双手,男人的手指温润而修长,线条优美。
    “——放肆!本宫乃是太后。”
    男人欺身上前, 擒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不要用这样的语气对本官说话, 本官能成就你,亦能毁了你——听话,我的太后。”
    男人平静淡漠的口吻冷酷到近乎残忍,唯有一句“我的太后” 带了些许调情的温柔情致……
    “咳, 咳咳——”一阵咳嗽声将范芷兰从睡梦中惊醒, 是文昭帝令人讨厌的呕痰声, 方才松柏般清冽的味道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论多少龙诞香都掩盖不住的老人味儿。
    范芷兰的目光中划过难以掩盖的厌恶和野心, 这个太后她当定了,否则这些年的委屈算什么?
    范芷兰忙起身帮着皇帝拍背, 不经意间, 她看到皇帝吐痰的丝帕上带了红血丝,范芷兰大惊失色。
    文昭帝淡淡瞥了她一眼, 这一眼君威难测,范芷兰不由心下一颤。
    “你们先下去吧。” 文昭帝一摆手, 众宫人训练有素地无声退下。
    今日之事若是寻常妃子撞见,文昭帝会毫不犹豫选择让其暴毙,但范芷兰牵扯到范盛,此时不宜节外生枝动范家。
    再者,人老了总是会对孩子容易生出恻隐之心,尤其还是自己老来得子的亲骨肉,有母亲护佑的孩子总会过得好一些,不似他自己年幼丧母在宫中受尽白眼和委屈。
    宫中的争斗会迅速催熟一个人,多年的伺候让范芷兰熟悉文昭帝每一个表情动作背后暗藏的潜台词,她的眼泪说来就来,顺着双颊滚滚而下。
    “别哭了,朕无事。”文昭帝伸手替范芷兰擦去眼泪,行将朽木的枯藤老树与剥壳鸡蛋般的凝脂形成鲜明对比,范芷兰不由想起梦中那双略带薄茧而线条倔强的手,忍不住更加委屈,悲从中来。
    如果说刚才是演戏,这会儿的眼泪却是实打实的了,刚嫁进宫中那会儿还好,文昭帝贵为一国之君,自有一番说不出来的男人魅力,只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又疾病缠身,文昭帝的脾气性子越来越琢磨不定不说,夜深人静不用面对朝臣与下属时,他属于凡人的一面就开始显现。
    褪去皇冠与龙袍,皇帝也并非无所不能。
    “兰儿不嫌弃朕这个糟老头吗?”范芷兰正兀自走神,冷不丁文昭帝问话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范芷兰太了解文昭帝,这个男人生性多疑,她若直接说不嫌弃,文昭帝必会认为她虚伪,想到此,她不由抱住文昭帝的腰呜咽。
    “陛下是兰儿的天,兰儿需要陛下。”
    “好,等朕龙御归天之日定会带上兰儿。” 文昭帝悠悠承诺。
    闻言范芷兰的身体猛地僵硬,整个人如坠冰窟!
    文昭帝感受到怀中女人娇躯的变化,目光中露出了然的嘲讽之色,关于爱,很多年以前他好像也曾经渴望过,现在早就不需要了,他是天下的王,这已足够。
    拍了拍范芷兰的肩膀,文昭帝笑道:“怎么?吓着了?”
    “陛下,我…”
    “好了,逗你玩儿呢,朕怎么舍得。”
    未等范芷兰松一口气,就听文昭帝又道:“管好你自己的嘴巴,不然朕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喂狗。”
    “——臣妾万万不敢!”范芷兰慌忙下跪,头上冷汗淋淋,伴君如伴虎,将死的老虎亦是老虎。
    “你下去吧,叫张得福进来伺候。”
    范芷兰暗自咬牙,她几乎搭上一切进宫来伺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皇帝,到头来竟比不上一个老阉奴得皇帝信任,她越发坚定要把儿子送上宝座的决心,等她成了这后宫之主,甚至这天下的之主,便再也不需要仰望任何人的鼻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只是皇帝显然已经病入膏肓,如秋后的蚂蚱再怎么挣扎也蹦跶不了几天了,留给她和儿子的时间不多了。
    若想突围,仅凭一个范家的力量显然是不够的,范芷兰再一次想到了宋景茂。
    正如父亲所说,宋家的根基虽浅薄,但宋景茂作为皇帝新晋提拔上来的宠信之人,不属于靖王与太子中的任何一脉,又能随时在御前行走,在夺嫡的关键时刻用好了绝对能起到四两博千金的作用。
    再者,根基浅薄是宋家的弱势,对己方来说却也并非全是坏事,正因为根基浅薄,所以不必担心将来尾大不掉,成事后反被其掣肘。
    想到前边两次试探,宋景茂俱都装傻充楞,范芷兰不由又是一阵暗恼……
    这边范芷兰出去后,很快张公公进殿来,在里面不知道呆了多久后,张公公红着眼圈出来。他是为文昭帝悲伤,亦是在为自己悲伤。
    一朝天子一朝臣,属于文昭帝的时代即将过去,他作为服侍在文昭帝身边最久也最得信任的老奴也终将失去自己的依靠。
    风烛残年之躯,他早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野望,他没有什么
    更高的奢求,只求能安度晚年就已知足。
    只是置身这皇宫之中,想要寿终正寝有时候也是一种奢望,这场夺嫡之争,他躲不掉,避不开,必须站队。
    多年来陛下在两个皇子之间大搞平衡之术的福报,如今朝堂上已经形成鲜明的靖王、太子两派,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都有造反的动机,亦都具备造反的实力。陛下如今想要彻底剪除太子羽翼,替靖王扫清障碍谈何容易呢?
    原本按照陛下的计划——温水煮青蛙,徐徐图之。如今看来,时间已经不允许,陛下只得兵行险招快刀斩乱麻。
    如此,成则罢了,若是不成那就成王败寇,靖王与太子鹿死谁手全凭天意,这天下还是赵家的天下,只是宋家大概率就要成为这场争斗中的头一个炮灰。
    想到多年前宋家那个伶俐可爱的天才少年,想到仕途一路畅通的宋景茂,张公公谓然一叹,命这东西,谁又能说得清呢。
    山雨欲来风满楼。
    皇宫的保密工作做得再好,皇帝的身体拖不了多久是众朝臣的共识,只是没人知道是拖两年,还是一年,亦或是更短。
    新旧交替异味着权力的再分配,几方势力各怀心思,蠢蠢欲动。
    这几日宋景茂收到了三郎的回信,一张小卒过河的棋谱并
    一副画,画的是一副鱼戏图,只是鱼池中的水却非清澈见底。
    思虑片刻,宋景茂目光微动:把水搅混吗?
    局势乱起来,几方势力角逐消耗,那么,最后下场的人往往意味着——通吃。
    只是三叔那来的自信与底气,毕竟能有资格掺和进来的,财权,兵权你总要有一个吧?
    宋景茂糊涂了。
    不过这么多年以来他在官场能走得如此顺畅离不开宋三郎的点拨,他知道三叔绝非莽撞之人。
    难道是……凉州的兵马?
    可那也太远了吧,真要有什么变故,短时间内远水如何能解得了近渴,夺嫡这种事情向来是速战速决,拖得时间越长,变数越大。
    “——子慎,时候不早,明日还要早朝,早些安置吧。”宋景茂正思虑间,妻子何氏从身后走来,子慎是宋景茂的表字,在家里不怎么用,何氏嫁过来后总不好跟着长辈一起叫他茂哥儿,称呼表字好一些。
    何氏年长宋景茂几岁,出身名门,两人的婚事是双方家族俱都满意认可的,老太太很是看重这个孙媳,王氏亦对何氏很好,认为何氏无论是言行举止,亦或是身份上都能给儿子挣脸面。
    最重要,何家对儿子的仕途亦是一大助力。
    同样的,何家对宋景茂这样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亦青睐有加,宋景茂的前程绝对值得期待,女儿嫁过去不亏。
    “过几日我娘家大哥四十五岁寿辰,子慎觉得我们应当送些什么礼物才好。”何氏道。
    何氏嫡亲的大哥,年富力强,正值当打之年,如今担任着洛京城的府尹之职,正三品的官职,统管整个洛京城的治安与政务,品阶不算最高,权力却大,上可直达天听,下可插手六部的某些事务,地位不可小觑。
    历来能在这个职位上任职之人无一不是皇帝信重之辈,毕竟县官不如现管,一旦洛京城出现什么骚乱,洛京府尹的重要性就显现出来了。
    好吧——
    宋景茂不由轻轻抚额,这下他明白兵权在哪里了。
    “子慎,可是有何不适?”何氏关心问道。
    “并无不适,让娘子操心了。”宋景茂缓身站起,侧首对何氏道:“不如这样,明日下朝后,我陪娘子去古玩街那边转转,大哥喜好金石之物,届时我们看看有无合眼缘之物。”
    “可是子慎你公务这般繁忙……”
    “无妨,公务随时可以处理,大哥的生辰一年只一次。”
    何氏心中欢喜,“多谢夫君。”
    “茂应该的。”
    夫妻俩一时无话,宋景茂道:“不如早些睡吧。”
    何氏点头:“好。”
    何氏自小被家里培养得极好极重规矩,这在长辈与外人们看来都是极难得的品性,正是当家主母该具备的,只是私底下夫妻过起日子来,难免少了些情趣。
    不过似宋景茂这般有野心之人,对亲事的期待并不高,可能因为本身期待不高,两个人的日子反倒过得安静平和,无风无浪。
    世上从无两全齐美之事,这一点宋景茂很清楚,他不会去美化放弃的那条路,只会在认准的道路上坚定的走下去,所以现在这样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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