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冷, 出门怎么不多穿些。”宋三郎嘴里说着,抬手替儿子拢了拢衣领。
    宋景辰心中一暖,忍不住叫了声“爹”,三郎摸了摸他头, 正待说什么, 看到管家快步朝他走来。
    “老爷, 京城那边有人来送信, 说是须得把信件当面交给老爷您过目。”
    宋三郎微微点头,朝宋景辰道:“先陪你娘去用饭,爹晚些时候过来。”
    见如此, 宋景辰应是。这边三郎随着管家往前院走,前院花厅里一名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正在等候, 瞧见三郎大步走来,忙起身见礼。
    大夏朝只有官家的信件才能通过驿站传达,民间则是花钱雇佣商旅之人代为传送,宋家有自己的商队, 传送信件倒是比寻常人方便许多, 此人正是宋家商队的一名管事。
    中年管事交给三郎一方锦盒, 连同一封宋景茂的亲笔书信。
    三郎展开信件,目光从头到尾扫过, 信里没什么要紧事,都是一些家常问候之语, 三郎的目光不由落到一同送来的锦盒上。
    锦盒被打开,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副打磨光滑、纹样精美的犀牛角象棋,宋三郎没理会这些珍贵的棋子, 径自从锦盒底部抽出折叠规整的棋谱展开来——
    目光在棋谱上停驻许久,三郎的神色渐渐凝重,
    炮八平五,车二进四。车六平五,将五平六……车五平四,成杀。
    宋三郎深吸一口气,所以,茂哥儿是在通过棋局隐喻如今的朝堂局势:文昭帝欲要废除太子!
    储君废立,必会引起朝堂震荡,那么文昭帝此时废太子的原因是什么呢?
    不管什么原因,宋三郎都觉细思极恐,因为文昭帝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布局,如今不过是开始收网。
    当年皇后的亲哥哥李国舅获罪,等于是断掉太子一臂,但为避免引起太子一派恐慌,文昭帝特意委任太子姻亲扬志接替原来的南州巡抚,南州仍是太子的地盘。
    这就让太子一派误以为除掉李国舅不过是皇帝对太子小惩大戒,以示警告而已。
    紧接着,皇后因李国舅之事乱了阵脚,接外甥女入宫,是为固宠,亦是为拉拢范家。皇帝顺水推舟,接连宠幸范芷兰,并让范芷兰顺利诞下皇子,直接把范家这个太子的铁杆助力,变成了搅局的。
    范盛这个老狐狸为了范家的荣华富贵,必会不余遗力支持自己的亲外甥,与太子站在对立面,太子又失一臂。
    这便是皇家,父子、夫妻、兄弟之间皆是算计,皇权之上无父子,无夫妻,无兄弟,一切皆为权力争斗下的棋子。
    自然,拥有了权力的自己亦要遵守规则,成为一枚有用的棋子。
    其实当年皇帝让自己避开夺嫡争斗,外调到凉州,就已经想好了自己这枚棋子的用处。
    当下南州仍是太子的地盘,亦是太子的钱袋子,倘若此时派靖王一党的人来查盐税,必会引起太子的一方的警觉,说不得会狗急跳墙来个鱼死网破,让局势脱离掌控。
    自己就不同了,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被调来南州不会引起太子警觉,届时自己以雷霆之力查出太子贪污证据,皇帝再以此为契机废除太子,打太子一个措手不及……
    不得不说,文昭帝想得挺美,只是新旧交替如此平稳过渡,还需要什么从龙之臣,又如何能彰显出宋家的重要?
    如宋家这般没有深厚背景的小家族,又是文臣,想要攀上权力的最上层,靠走正常途径显然是不可能的,而眼下便是宋家能抓住的最好机会。
    博大还是博小呢……
    至于其中风险?
    在皇帝将自己做为废储中的重要棋子时,风险就已经躲不开,既是躲不开,索性就谋取最大的好处。
    宋三郎目光恢复平静,是那种大主意已定的平静,只是眼神中带了一丝人让不易察觉的冷酷,眸光却因着冷酷而更加明亮,时隔多年,再次入局,这次他要做操盘人。
    宋三郎伏案沉思,针对宋景茂绘制的残局,给出了破解之道,一张新的棋谱被送往京城——小卒过河,逆天改命之局。
    做完这一切,再抬头时已是戌时末,外面天已经大黑,起风了,厅廊里亮起的红灯笼被风吹得来回晃动,宋三郎转出屋来,早有仆从在廊下挑着灯笼等候多时,见他出来,忙弯腰并双手递上一件黑色狐毛披风,道:
    “老爷,起风了,少爷担心您冷着,特吩咐小的给您送件衣裳来。”
    宋三郎接过披风,一入手,沉甸甸而又蓬松厚实的触感让人倍感温暖,三郎嘴角不由自主翘起小知足的弧度:臭小子打小就用长大了孝敬爹爹忽悠他,倒是说到做到……。
    回到屋时,娘俩等他不来,这会儿已经用过饭,正坐那闲聊呢,见他进屋来,秀娘忙吩咐下人将饭菜热了端上来。
    宋景辰站起身,接过他爹手上的披风递给旁边丫鬟,其实倒也不必非得过他一遍手再交给丫鬟,但三郎受用啊,这么孝顺一大儿杵在眼前。
    “爹,京城有什么紧要的信件给您,怎么去了这么久?”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有点棘手,现下已经处理过了。”宋三郎呵呵一笑,轻描淡写带过话头儿,弯腰认真净手。
    宋景辰接过丫鬟手上的锦帕适时递过去,三郎直起身子,上下打量儿子,笑道:“说吧,今日这般殷勤,是有什么事要求着你爹?”
    宋景辰眨着眼睛,不高兴道:“有什么事儿呆会儿再说,您不要打断我献殷勤,我还没给爹献够呢。”
    “——爹刚才处理公务辛苦了,我再帮您捶捶肩呗。”
    一句话出口,逗得旁边小丫鬟捂着嘴儿直乐,秀娘对自家没脸没皮的儿子早就习以为常,撇了撇嘴巴,朝三郎投去同情的一瞥——自家儿子天生就是要人伺候他的命,臭小子要肯屈尊降贵伺候你,那你可要小心了。
    果然,宋三郎眯着眼睛还没享受宝贝儿子的殷勤多一会儿,就听臭小子道:“爹,求您帮个忙呗?”
    “嗯。”三郎不置可否。
    “爹,事情是这样的,前些日子南州城两大盐商为一青楼女子大打出手,还闹出人命的事,您知道吧?”
    “噢。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宋景辰:“与我自然是没有关系,但与我在书院的一个同窗有关系,闹出人命的正是他父亲,您不知道我这位同窗遇上这么个爹有多倒霉……”
    絮絮叨叨,宋景辰把从谢旭那儿听来的有关冯仑的渣爹有多可恶,冯仑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冯仑失去科举的机会有多可怜,同三郎说了一遍。
    宋景辰声情并茂的,听得一屋子人义愤填膺,秀娘气道:“那个叫什么冯仑的,摊上这么个混蛋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别人家做人爹娘的只怕不能向前推自家娃一把,他可倒好,啃儿子就算了,还把自家儿子坑得一辈子翻不了身,真不是个东西!”
    宋景辰说得这些东西,宋三郎早就调查得清清楚楚,其中一些细枝末节甚至比儿子了解得更透,毕竟,冯仑是拿下杨家的关键人物,他怎么可能不“特别关心”呢。
    不过他仍洗耳恭听,耐心听儿子说,并不时点头。
    这会儿,就听宋景辰又道:“爹,我听人说被推倒那人其实本就有心疾,且那人的头上并无明显的磕碰痕迹,极有可能不是摔死,而是恰巧心疾发作,或者是摔倒诱发了心疾。
    这些情况他的家人一清二楚,但现在的情况是他们家人不会承认这些……”
    “我儿是如何知道的这般清楚?” 宋三郎忽然开口打断儿子,“是你这位同窗向你诉苦吗?”
    宋景辰一怔,停了停,解释道:“并非如此,爹,冯仑的表弟与我相熟。”
    宋三郎心里冷笑:书院里那么多人,这位表弟偏偏把这些冯家的家丑全部告诉了才进书院不久的景辰。
    听到父亲如此问询自己,宋景辰似乎也意识到了些什么,脸色微变,有些不确定的开口,“爹是怀疑我被人家利用了?”
    宋三郎反问道:“那么辰哥儿你呢,你又是因为什么要帮他,仅仅是因为同情或是可怜他?”
    所以,你想要爹爹动用职权,利用布政使主管盐务的身份从中调停,向受害方施压,仅仅是因为你同情他?
    沉默良久,宋景辰抬起头来,目光与三郎相碰,认真无比道:“爹,您教过我,做不到置身事外,就要落棋无悔,坚持自己的道,儿子喜欢父慈子孝,亦喜欢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国泰民安这活儿归皇帝管,所以儿子想要造福一方为国泰民安增砖添瓦,要让南州的老百姓人人都能吃得起盐,就必须整顿南州盐场,所以——”
    冯仑对我很重要。
    “为生民立命,很好,很有抱负。”宋三郎拍着儿子的肩膀,温声道:“萧先生把我儿教得很好,爹很欣慰。”
    宋景辰不由感慨:“爹,萧先生亦是可怜人,此一生受困于身份,人生有太多遗憾——”
    笑话!谁的人生还没有点遗憾,就你萧衍宗有?’
    有些话的份量只有体会过的人才知道,为生民立命是多少读书人最初的愿望,有多少初入官场的人一开始亦是抱着造福一方的想法,只是现实哪有如此简单。
    沉甸甸的现实会逼着人做出一个个别无选择的生存之道,想要做点事情出来,谈何容易?
    那条路太辛苦,太艰难,宋三郎并不想要儿子去走。
    冯家。
    冯仑静静地站在窗前,等待着命运的眷顾,他利用了单纯的谢旭,亦利用了善良的宋景辰,这皆非他所愿,但他必须要这般做,他冯仑不该做一辈子人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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