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景茂睡不着, 眼下文昭帝大部分时间仍旧照常朝会,尽管精神头不胜往日,众人也只当他最近一短时间又旧疾复发,将养一段时日应该就会好……, 作为离皇帝最近的人之一, 宋景茂却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现下担着议政阁大学士的职务, 说起来这议政阁的由来还与弟弟辰哥儿有关。
    当年辰哥儿小娃给文昭帝出了个主意, 说是若将下面递交上来的奏折按照轻重缓急以及事务类别进行分门别类,皇帝批阅起奏章就不会那般辛苦了。
    文昭帝觉得此主意甚好,便在御书房旁边腾出一处房屋, 由翰林院抽调出一部分人手协助将奏折进行分类。
    自然,分类的同时亦会对一些不重要的寻常政务提供建议, 最后再将奏折统一送往皇帝处朱批。
    翰林院本就担任一些起草文书之类的工作,现如今不过是把翰林院的一部分人搬到了御书房旁边,更方便皇帝差遣而已。
    加上翰林院学士本就官阶低无实权,是以, 当初文昭帝筹建此议政阁时并未遭到什么阻力, 这这么顺利的定了下来。
    议政阁的名头听起来唬人, 实际上权力大小完全在于皇帝的信任程度,皇帝信任越多, 放权亦越多,作为议政阁大学士的自己所能掌控和把握的度亦越大。
    事实上文昭帝乃疑心极重之人, 权力下放的程度很有限, 议政阁就是皇帝的绝对附庸。
    不过,近来这种情况似乎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文昭帝放手给议政阁的事务越来越多了。
    宋景茂绝不相信是文昭帝转了性子,那么…, 最大的可能便是他力、不、从、心!
    再联想到近来文昭帝脸上不寻常的疲态,等等一切的蛛丝马迹似乎都在印证这一点。
    宋景茂的心里猛得一紧,文昭帝的身体已经这般不堪了吗?他到底…还能撑多久?
    宋景茂深吸一口气,如果说拜入陈宴安门下,顺利进入议政阁是弟弟这个小福星带给自己的幸运,是命运的垂青,那么眼下将是命运对自己最重要的考验之一。
    是朝露之荣,还是松柏之延,眼下这关至关重要……
    朝廷之中,再如何暗流涌动山雨欲来,来之前的震动也只在极小的圈子内产生涟漪,外面人是不得而知的,众人也不过按部就班各做各的事,该干啥干啥。
    宋景辰不可能知道爹爹和哥哥谋划的大事,更不知道夺嫡之争看似在朝廷内,实际上角逐场地在南州,而他爹做为皇帝手中重要的一枚棋子首当其冲。
    他的烦恼仅限于他的人生理想和现实生活发生了冲突,他要帮爹爹搞定南州的盐税造福一方,就要搞定杨睿等人,而杨睿等人又与他产生了种种联系。
    他的正义感和他的重情义不能两全,而现在他的正义感战胜了他的私人感情。
    说到底,幼年时那次中州赈灾之行对他产生的震撼,影响他的一生,他无法不怜悯这些苦难的普通人。
    尤其他知道自己同所有人不一样,知道自己有能力为这些人做事时。
    宋景辰不清楚笼罩在宋家头顶的危机,秀娘就更不知道了,兴致勃勃同丈夫儿子说起在宴会上听来的各家趣闻。
    宋三郎不甚感兴趣,但也不会讨厌,这些琐碎和唠叨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听起来无趣,但没有好像又哪里不对。
    宋景辰显然还没有达到他爹的境界,用包容和微笑看待自己不那么感兴趣的,他不感兴趣的一点儿也不想听,他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便打着哈欠说自己困了,要回房睡觉。
    秀娘瞪了一眼不捧场的儿子,又开始羡慕人家有姑娘的人家了。
    宋景辰道:“听明白了,娘您不就是遗憾没生姑娘嘛,这还不简单,等将来您儿子有了姑娘,儿子说什么也要说服您儿媳,把孩子交给您带,让您过够瘾。”
    “你个混小子,你娘好容易把你拉扯大清闲几年,谁想替你们带孩子!”
    宋三郎跟旁边就笑,宋景辰看向三郎,眨了眨眼,“那要不爹您受受累?”
    宋三郎暼他,言简意赅:“滚。”
    宋景辰一本正经道:“爹娘都不喜欢,那要不还是不生了,万一再生出个我这样捣蛋的来,儿子也怕被儿子气死。”
    “宋景辰,赶紧滚回你屋去,别跟我们屋碍眼!”秀娘气得抄起床头的鸡毛掸子撵人。
    宋景辰嘻嘻哈哈跑开了,哪有半点儿犯困的模样。
    秀娘冲着三郎叉腰抱怨:“看看你的好大儿,越大越会气人了。”
    宋三郎慢悠悠上床躺下,看她一眼,“我的还不就是你的。”
    秀娘:“……”
    这话说的。
    要查清南州盐税,冯仑无疑是一个很巧妙的突破口,拿到杨家父子贪污的证据,也就等于拿下了掌握太子命运的重要筹码。
    宋三郎同儿子的目的不同,不过殊途同归,都是要拿下冯仑。
    三郎同景辰说冯仑父亲的事情没那么简单,需要多方周旋,再找合适的中间人调和冯家与受害者一方的矛盾,必须做到无法翻供,定成铁案,冯仑将来科举才能万无一失不受影响。
    事实上,并不是事情真如此难办,是宋三郎故意拖着冯仑,要想让一个人感恩,那最好等他深陷绝境,无路可走时再伸出援手。
    自然光靠一个“感恩”是无法控制一个人的,想要控制一个人那就给他希望,但又可以随时把他的希望拿走。
    自己家的儿子自己最了解,宋三郎很清楚辰哥儿在没有帮人办妥事情前是不会提前跑到人家面前邀功的。
    这点他很有把握。
    如三郎所料,宋景辰的确没跟冯仑说自己已经找父亲帮他,这事儿八字都还没一撇呢,给人希望又把人希望拿走,多缺德呀,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有。
    却说冯仑这边,他把自己能做的一切全都做了,却迟迟等不来任何消息,一颗心不住往下沉。
    但他又不能去找宋景辰,因为他已经在景辰面前扮演了坚强又无辜的可怜形象,不争、不怒、不恨、不怨。
    后面他又借表弟谢旭之口加深这份无辜可怜,以换取景辰伸出同情之手……
    冯仑忍不住开始后悔,如果当初不要把事情搞的如此复杂,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跪在景辰面前哭诉,景辰会不会心软呢?
    不,不不,那不是他,他讨厌摇尾乞怜,他已经在杨睿面前如此做了,他不想在景辰面前失去尊严。
    这日,杨睿又做东,邀请众人过府饮宴,杨睿志得意满,因为作为太子妃的娘家人,杨家听到了朝廷里的风吹草动。
    皇后这边在宫中经营多年,眼线遍布各宫以及太医院,虽不知皇帝的具体病情,但皇后凭借着多年的宫斗经验以及对文昭帝的了解,推测丈夫的日子不会太长了。
    说不清是悲伤多一些,还是激动多一些,儿子熬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尘埃落定了,可能还是解脱更多一些吧,她肩上的担子终于要卸下,不用在日日夜夜为儿子的太子之位担心。
    皇后向太子暗示皇帝的身子不行了,太子这边则紧锣密鼓安排手下严阵以待,谨防靖王造反。
    作为太子的心腹,太子妃的娘家人,杨家自然也嗅到了一丝风声,所以,太子很快就要登基了,届时杨家将更上一层楼。
    却说太子想到过自己登基必会受阻挠,但他万万想不到背刺自己的竟会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都当了这么多年太子了,父亲会废掉他,改立靖王?
    所以,太子的注意力全都在对手靖王身上,万万想不到自己的父亲会将自己一军,南州是自己的地盘,中州归靖王,这都是父亲默许的,他如何会想到父亲会利用南州盐税贪污来废除自己的太子之位。
    其实文昭帝也不想如此,所以他才要将太子势力连根拔除,再对太子当众废除,贬到偏远之处。
    如此,太子对靖王没有了威胁,靖王也没必要非要赶尽杀绝,落一个杀兄之名。
    怪只怪太子本身就因早产而体弱,成亲多年好不容易得了个宝贝儿子,也不知道是养的太娇贵,还是先天就不好,那孩子也是三天两头生病。
    反观靖王家的俩小子,却是看得见的健康活泼,为了赵家的千秋万代,文昭帝最终还是选择靖王。
    杨家人自然不知道文昭帝的心思,他们只知道文昭帝就要归天了,太子很快就要继位,靖王名不正眼不顺,就算是捣乱也不会阻碍得了太子登基。
    杨睿因为志得意满,整个人显得极为放松,若说以前看景辰顺眼的同时还有一丝丝防备在内,现下却是格外的包容。
    因为宋家不会是自家的对手,更成不了自家的威胁,就算查盐税,敢查到太子的头上,或者说敢查到马上就要登基的储君头上?
    杨睿相信宋文远不会这般不识实务。
    对杨睿来说,天下之物没有什么不可求得,唯有后悔药无处可买。
    他越是想努力忘记,弟弟越是拼命扎根在他心里,一迭声的叫着“哥哥救我。”
    他的人生应当是完美的,唯有弟弟是他摆脱不了的心结,若是弟弟还活着,一切就完美了。
    淹没弟弟的池塘已经填平了,但杨睿的心永远空着,以致于宋景辰的出现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幻觉,他的弟弟转世投胎了!
    看到宋景辰进屋,杨睿脸上扬起少有的笑容,指着自己旁边空着的座位朝宋景辰道:“正想找人出去迎你呢,快过来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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