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走了,日子却还得过。原本排第二的赵志皋应该接班,但这人实在太软,谁都敢欺负他,上到皇帝,下到大臣,都觉得他压不住阵,于是皇帝下令,由大臣推荐首辅。
    于是幕后人物顾宪成出马了。
    顾宪成,字叔时,江苏无锡人。万历四年(1576)参加乡试,考中第一名解元。三年后去考了进士,成绩平平,分配到户部当了个主事。当官后,最不喜欢的人是张居正,平日怎么别扭怎么来。
    比如张大人病重,大家都去上疏祷告,他不去。别人看他不上路,帮他署了名,他知道后不肯甘休,非把自己的名字划掉,那是相当执著。不过这也没什么,当时和张大人对着干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他一个。
    等到张居正死了,他就去了吏部,但也没升官,还接着当六品主事(正处级),这中间还请了三年假。
    总之,这是个并不起眼的人。
    万历二十一年(1593)京察时,孙鑨是吏部尚书(正二品),赵南星是考功司郎中(相当于司长,正五品),而顾宪成只是个考功司员外郎(副手,从五品)。
    万历八年(1580)进入朝廷,就当六品主事,混了十三年,才升了一级,实在有点儿说不过去。
    但就是这么个说不过去的人,却是这场风暴的幕后操纵者(实左右之),不服都不行。
    更为神奇的是,事情闹大了,孙鑨撤职了,赵南星回家了,连王首辅都辞职了,他却是岿然不动。非但不动,还升了一级,当上了吏部文选司郎中。
    之前说过,文选司负责官员人事选拔,是吏部第一肥差。根据史料的记载,顾宪成大致属于性格顽固、遇事不转弯的人,如此个性,竟然能捞到这位置,实在有点儿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在后面,当初孙鑨刚被免职的时候,吏部没有部长,王锡爵打算趁机换人,推荐自己的亲信罗万化接班。顾宪成反对,推荐了右都御史陈有年。
    最终任命结果:吏部尚书陈有年。
    你要知道,王锡爵大人此时的职务,是内阁首辅、建极殿大学士,领吏部尚书衔兼太子太保,从一品。而顾宪成,是个刚提拔一年的五品郎中。
    王锡爵的后面,有万历撑腰。顾宪成的后面,什么都看不见。第一把手加第二把手,对付一个小小的司官,然而事实告诉我们,顾宪成赢了。因为在顾宪成的背后,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夜。我认为,在那片黑暗中,隐藏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很快,事实就将再次验证这一点。
    当万历下令大臣推举入阁人选的时候,顾宪成先生又一次冒了出来,上疏推举人选。虽说这事的确归他管,但奇怪的是,如此重大的政治决策,吏部的几位侍郎竟然毫无反应,尚书陈有年也对他言听计从,史料上翻来覆去,只有他的光辉事迹,似乎吏部就他干活。
    而当万历同志看到顾宪成推举的那个名字时,差点儿没把桌子给掀了。因为在顾宪成的名单上,第一个就是王家屏。
    作为吏部官员,顾宪成明知这家伙曾把皇帝折腾得七荤八素,竟然还要推荐此人,明摆着就是跟皇帝过不去。
    所以皇帝也忍无可忍了,终于打发顾宪成回了家。明代的官员,虽然罢官容易,升官倒也不难,只要过个几年,时局一变,立马就能回到朝廷重新来过,而以顾宪成之前的工作业绩和运动能量,东山再起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可谁也没想到,顾先生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虽然把这人开了,万历很有点儿快感,但由此酿成的后果,却是他死都想不到的。
    自明开国以来,无论多大能耐,无论有何背景,包括那位天下第一神算刘伯温,如果下野之后没能重新上台,慢慢地就边缘化了,然后走向同一结局——完蛋,从无例外。
    例外,从顾宪成开始。
    和赵南星一样,自从下野后,顾宪成名气暴涨,大家纷纷推举他再次出山,虽然没啥效果,也算捧了个场。不久之后,他的弟弟顾允成和同乡高攀龙也辞官回了家,三个人一合计,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讲学吧。
    这一讲就是三年,讲着讲着,人越来越多,于是有一天,顾宪成对高攀龙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们应该找个固定的讲习场所。”
    其实地方是有的,在无锡县城的东头,有一个宋代学者杨时讲过学的场地,但年久失修,又太破,实在没法用,所以这事也就搁置了下来。
    七年后,出钱的主终于找到了,常州知府欧阳东凤和顾宪成关系不错,听说此事,大笔一挥就给办了,拨出专款修缮此地。此后,这里就成了顾宪成等人的活动地点。
    它的名字叫做东林书院,实事求是地讲,确实也就是个书院,但在此后的几十年中,它却焕发了不可思议的魔力,成为了一种威力强大的信仰,那些相信或接受的信徒,历史上统称为东林党。
    无数人的命运,大明天下的时局,都将由这个看似与朝廷毫无关系的地方,最终确定。
    最后一根稻草
    王锡爵回家去养老,顾宪成回家去讲学,王家屏自然也消停了,于是首辅的位置还是落到了赵志皋同志的身上。
    这就真叫害死人了,因为赵志皋压根儿就不愿意干!赵先生真是老资格了,隆庆二年(1568)中进士,先当翰林,再当京官,还去过地方,风风雨雨几十年,苦也吃了,罪也受了,七十多岁才混到首辅,实在没啥意思。
    更为重要的是,他个性软弱,既不如申时行滑头,也不如王锡爵强硬,而明代的言官们大都不是什么善茬,一贯欺软怕硬。一旦坐到这个位置上,别说解决册立太子之类的敏感问题,光是来找茬的,都够他喝一壶。
    对此,赵先生十分清楚,所以他主动上疏,不愿意干,情愿回家养老。可是万历是不会同意的,好不容易找来个堵枪眼的,你要走了,我怎么办?无奈,赵志皋先生虽然老矣,不太能饭,但还是得死撑下去。于是,自万历二十二年(1594)起,他开始了四年痛苦而漫长的首辅生涯。具体表现为,不想干,没法干,却又不能走。
    说起来,他还是很敬业的,因为这几年正好是多事之秋,外面打日本,里面闹册立,搞得不可开交,赵大人外筹军备,内搞协调,日夜加班忙碌,干得还不错。
    可下面这帮大臣一点儿面子都不给,看他好欺负,就使劲儿欺负,宫里失火了有人骂他,天灾有人骂他,儿子惹事了有人骂他,甚至没事,也有人骂他,说他就该走人(言志皋宜放)。
    欺负人太甚,于是老实人终于发火了。王锡爵在的时候,平素说一不二,动辄训斥下属,除了三王并封这种惹众怒的事情外,谁也不敢多嘴骂他。到赵志皋这儿,平易近人,待人和气,却老是挨骂,老先生一气之下,也骂人了:
    “都是内阁首辅,势大权重的,你们就争相依附求取进步;势小权轻的,你们就争相攻击,博取名声!”
    骂归骂,可下面这帮人实在啥觉悟也没有,还是喜欢拿老先生开涮。赵老头也真是倒霉,在这紧要关头,偏偏又出了事。
    事情出在兵部尚书石星的身上。你可能还记得,当时正值第一次抗倭援朝战争结束,双方谈判期间,石星最为信任的大忽悠沈惟敬正处于巅峰期,谈判前景似乎很乐观,石大人便通报领导,说和平很有希望。
    他的领导,就是赵志皋。赵大爷本来就不爱惹事,听了自然高兴,表示同意谈判。结果大家都知道了,所谓和平,全是沈惟敬、小西行长等中日两方的职业骗子们通力协作,忽悠出来的。事情败露后,沈惟敬杀头,石星坐牢。按说这事赵先生最多也就是个领导责任,可言官们实在是道德败坏,总找软柿子捏,每次弹劾石星,都要把赵大人捎带上。赵大人气得直喘气,要辞职,皇帝又不许,到万历二十六年(1598),再也撑不住了,索性回家养病休息,反正皇帝也不管。
    万历二十九年(1601),赵大人死在了家里,不知是病死,还是老死,但我知道,他确实很累,因为直到他死的那天,辞职都没有批下来,用今天的话说,他应该算是死在了工作岗位上。
    赵志皋日子过得艰难,张位相对好点儿,因为他的脾气比较厉害,言官们没怎么敢拿他开刀,加上他是次辅,凡事没必要太出头,有赵首辅挡在前面,日子过得也可以。
    他唯一的问题,就是在抗倭援朝战争中,着力推荐了一个人,不但多次上疏保举,而且对其夸奖有加,说此人是不世出之奇才,必定能够声名远播,班师凯旋。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杨镐。
    关于此人,我们之前已经说过了。从某个角度讲,他确实不负众望,虽然输了,还是输得声名远播,播到全国人民都晓得。随即开始追究责任,大臣们开骂,骂得张位受不了,就上疏皇帝,说:
    “大家都在骂我(群言交攻),但我是忠于国家的,且毫无愧疚,希望皇上体察(惟上矜察)。”
    皇帝说:
    “杨镐这个人,就是你暗中密奏,推荐给我的(密揭屡荐)!我信了你,才会委派他做统帅,现在败仗打了,国威受损,你还敢说自己毫无愧疚(犹云无愧)?!”
    到这个份儿上,估计也没啥说的了,张位连辞职的资格都没有,就被皇帝免职,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帮他说话。
    估计是受刺激太大,张大人回家不久后就死了。至万历二十九年(1601),内阁的几位元老全部死光,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人,就此踏上这个舞台。
    七年前,王锡爵辞职,朝廷推举阁臣,顾宪成推举了王家屏,但有一点必须说明:当时,顾先生推荐的,并非王家屏一人,而是七个。
    这七个人中,王家屏排第一,可是万历不买账,把顾宪成赶回了家。然而事实上,对顾先生的眼光,皇帝大人还是有所认可的,至少认可排第四的那个。
    南京礼部尚书沈一贯。
    沈一贯,字肩吾,隆庆二年(1568)进士。算起来,他应该是赵志皋的同班同学,不过他的成绩比赵大人要好得多,当了庶吉士,后来又去翰林院,给皇帝讲过课。和之前几位类似,他跟张居正大人的关系也相当不好,不过他得罪张先生的原因,是比较搞笑的。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有一天,沈教官给皇帝讲课,说着说着,突然发了个感慨,说自古以来,皇帝托孤,应该找个忠心耿耿的人,如果找不到这种人,还不如多教育自己的子女,亲历亲为。
    要知道,张居正同志的耳目是很多的,很快这话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加上他的心胸又不算太宽广,所以张大人当政期间,沈一贯是相当地萧条,从未受到重用。
    相对于直言上疏、痛斥张居正,而落得同样下场的王锡爵等同志,我只能说,其实他不是故意的。
    张居正死后,沈一贯才出头,历任吏部左侍郎、翰林院侍读学士,后来又去了南京当礼部尚书。
    此人平素为人低调,看上去没有什么特点,然而,这只是表面现象而已。
    顾宪成是朝廷的幕后影响者,万历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两人势不两立。所以一个既能被顾宪成推荐,又能被皇帝认可的人,是十分可怕的。万历二十二年(1594),沈一贯被任命为吏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进入了帝国的决策层。
    很快,他就展示了他的异常之处,具体表现为,大家都欺负赵志皋,他不欺负。
    赵首辅实在是个彻头彻尾的软柿子,无论大小官员,从他身边过,都禁不住要捏一把,而对赵大人尊敬有加的,只有沈一贯(事皋甚恭)。
    但沈一贯先生尊敬赵老头,绝非尊重老人,而是尊重领导,因为排第二的张位、排第三的陈于陛,他都很尊敬。
    沈一贯就这样扎下了根,在此后的七年之中,赵志皋被骂得养了病,陈于陛被骂得辞了官,都没他什么事。他还曾经联同次辅张位保举杨镐,据说还收了钱,可是杨镐事发,张位被弹劾免职,他竟安然无恙。
    到万历二十九年(1601),死的死了,退的退了,只剩沈一贯,于是这个天字第一号大滑头终于成为了帝国的首辅。
    凭借多年的混事技术,沈先生游刃有余,左推右挡,皇帝信任,大臣也给面子,地位相当稳固。然而在历史上,沈一贯的名声一贯不佳,究其原因,就是他太过滑头。
    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讲,朝廷首辅就是背黑锅的,国家那么多事,总得找一个负责的,但沈先生全然没有这个概念,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实在不太地道。
    而当时朝廷的局势,却已走到了一个致命的关口。
    万历二十九年,皇长子十九岁,虽然出阁读书,却依然不是太子,而且万历办事太不厚道,对教自己儿子的讲官十分刻薄。一般人家请个老师,都要小心伺候,从不拖欠教师工资,万历却连饭都不管,讲官去教他儿子,还得自己带饭,实在太不像话。
    相对而言,皇三子就真舒服得多了,要什么有什么,备受万历宠爱,娇生惯养,啥苦都没吃过,且大有夺取太子之位的势头。
    这些情况大家都看在眼里,外加郑贵妃又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蠢人,丝毫不知收敛,极为嚣张,可谓是人见人恨。久而久之,一个父亲偏爱儿子的问题,就变成了恶毒地主婆欺负老实佃户的故事。
    问题越来越严重,舆论越来越激烈。万历是躲一天算一天的主,偏偏又来了这么个首辅,要知道,大臣们不闹事,不代表不敢闹事,一旦他们的怒火到达顶点,国家将陷入前所未有的骚乱。
    然而动乱没有爆发,因为这个曾经搞倒申时行、王锡爵、王家屏等无数政治高手,看似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竟然被解决了。
    而解决它的,就是为人极不地道、一贯滑头的沈一贯。说起来,这是个非常玄乎的事。
    万历二十九年八月,沈一贯向皇帝上疏,要求册立太子。其大致内容是,皇长子年纪大了,应该册立太子,正式成婚,到时有了孙子,您也能享子孙满堂的福啊。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封内容平平的奏疏,立意不新颖,文采很一般,按照以往的惯例,最终的结局应该是被压在文件堆下几年,再拉出去当柴火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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