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可是郭从实先生?”郭弘见三十六七岁的书生过来开门,便躬身问道。
    “我就是郭从实,你是郭仲文家的老二郭弘正?”这人看着郭弘布满白斑的脸,有些疑惑。
    郭弘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于是解释道:“我是郭弘……正,曾在华阴遭遇雷击,脸上留下斑纹,前日得到罗浮山轩辕前辈传信,要我来这里寻先生,这便是信物。”他说着从怀里拿出紫玉佩。
    郭从实领他进书房,从书架上取出一张纸摊开来核对花纹,良久才松了口气,将这玉佩还给郭弘道:“我是你远房堂叔,如今形势险恶,不得不小心行事,二郎莫怪。”
    郭弘施礼道:“哪里,这是应有之义。只是不知这花纹有何来历?”
    郭从实道:“这就要问主事之人了。那位家住得近,我们现在就一起过去。”
    他匆匆跟妻子打过招呼,这时几个子女也出来与郭弘相见。
    郭从实只对他们说是远房亲戚,并没有说出“郭弘正”这个真名。
    他有六个儿子,长子郭弘叶、次子郭弘裕跟郭弘年龄相若,其他四子相差不大,最小的也有五岁。
    郭从实领着郭弘去亲仁坊西面隔壁的长兴坊,长兴坊再往西就是杜牧住的安仁坊。
    他一边走一边说道:“老宅这边有上千户人,都是郭家子弟,同宗同族挤在一起也没法扩建,所以做了官一般就搬出去买宅子。一会是去见你三叔,你父亲、二叔、三叔这三房都聚居在那里,加上你四叔、五叔的宅子,称为小五房。”郭从实边走边说。
    这个时代人讲究合族而居,如果不是尚公主做了驸马,一般三代人之内不会分家。
    但国家收税是按户,规定成年娶妻后就必须跟父母兄弟分户纳税,所以就会出现分户不分家住在一起却分别交税的情况。
    郭弘三叔家就和他父亲郭仲文家在一起,合为长兴坊郭府,大房就是郭仲文一脉。
    此时郭弘的母亲马氏夫人已经病逝,兄长郭行章去了江西,大姐二姐都已嫁人,府中本来有一个三姐姐,比他大四岁,却在前两年突然失踪。
    宅子空着,二姐一家就搬回来住了。
    二房是郭仲武一家,如今都跟去朗州刺史任上,院内只有仆人维持。
    三房就是郭仲礼家。
    郭从实和郭弘二人步行到郭府府门。
    看门人见是郭从实,就请他们进去,然后报到里面。
    郭从实领着郭弘走过几道门户,进入一处大院落,看到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正在练剑。
    郭从实小声说这就是三叔郭仲礼。
    郭仲礼练完剑,接过仆人送上的手巾擦了擦汗,转头看向二人。
    郭从实上前施礼,口中说道:“三兄,我带弘正来看您。”
    郭弘也行礼叫了三叔,郭仲礼点点头,又仔细打量他一番才做个手势,让二人跟入客厅落座。
    郭弘一看,知道这位三叔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于是目不斜视静观其变。
    郭仲礼坐下喝了口茶,说道:“弘正这几年在外面吃苦了,但你的身份现在还不宜让外人知道,所幸脸上生出花纹,算是上天庇佑,只要小心一点也不会被宫里发现。”
    郭弘把如今师从刘元靖且不记得十二岁之前的事说了,郭仲礼冷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才对郭从实道:“我也不留你,好好回去用功,早日考中进士才是出路。”
    郭从实点头起身,行礼后又跟郭弘告别,才转身离去。
    郭弘知道三叔有话要单独跟他讲,果然郭仲礼将仆人都打发出去,端详了片刻才说道:“当年太皇太后将二郎托付给轩辕集,想不到你出宫后去衡山,我等因消息断绝,以为还在轩辕集那里,所以去年太皇太后被光贼害死,就传信罗浮,直等到现在你才入京。”
    “光贼?”
    “就是篡位的贼子,他本来封为光王。”
    原来郭仲礼说的是大中皇帝。
    郭弘听了问道:“太皇太后传信让我来长安,所为何事?”
    “我只知道个大概,太皇太后手中有事关大唐天下的秘密,宫内的宦官们以为是秘密宝藏,还掘地三尺到处寻找,我听太后提起过一次,似乎跟玉真公主和修仙有关。其实我郭家哪里会有什么宝藏?亲仁坊这么多子弟,每年耗用不少,这就是如同汉武帝推恩令一般,祖上即便留下金山银山也早被分家分得不剩多少了。此事具体如何要等你见了我那逆子才能弄清,他如今改名字了。”
    郭弘问道:“堂兄现在叫什么?”
    “他改名叫郭敬述,做了宫中小使。你三姐没有失踪,其实也进了宫,遵照太皇太后的意思,送给郓王做侍妾,如今生怀六甲,已经八个月了,他二人的真实身份事关机密,只有我和你二叔(郭仲武)知道。”
    “郓王?”郭弘一时没明白这是哪位。
    “就是光贼的长子,名叫李温,会昌六年封的王。”
    原来是他!
    郭弘在沩山从灵佑那里偷到的玉佩就属于这人,据说当时得了怪病,想不到成了三姐夫。
    “我三姐做郓王侍妾……这么说太皇太后布置下很多后手?”
    郭仲礼道:“不错,想必光贼也有所觉察,才下手将太皇太后毒死。”
    郭弘消化了一下这些惊人的秘闻,但他马上发现了一个问题,便道:“为什么是我?太皇太后留下的秘密不应该交给先帝的诸皇子吗?”
    “光贼篡位以后就杀害了先帝五位皇子,只有长子李峻被软禁在十六王宅,因他生母王淑妃的缘故才没有遭毒手,但也形同囚徒。”
    郭弘问道:“王淑妃?”
    “王淑妃受到王才人谋逆案的牵连,被打入冷宫。光贼继位后就将她放出来,如今住在兴庆宫中。”
    郭弘不想管什么宫中旧案,取出紫玉佩问道:“这玉佩是太后遗物?”
    郭仲礼接过玉佩,两手微微发抖,轻轻抚摸着说道:“你看上面的‘念云’二字,这就是太皇太后的闺名!还有这里……太后修炼道法,每日刮下一丝服用,日积月累就形成这个缺角。”
    郭弘正襟危坐,说道:“三叔,太后修炼的是什么道法?”
    郭仲礼道:“这我有点记不清了,好像是玉真公主留下的道法,叫什么……”
    郭弘接道:“《黄帝阴符经》?”
    “不错,就是这个!看来你这几年在衡山学道,见识倒很广博。”
    郭弘点点头,说:“那这玉佩背面的花纹有什么来历?”
    郭仲礼道:“这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当年有好几块玉器有这种花纹,奇怪的是这些玉器都有残缺。先帝不知何故曾下旨收集到五块,但后来王才人谋逆宫中大乱,其中四块不知所踪,只有这块紫玉佩在太后手中得以留存。”
    郭弘眉头微皱,这是第二次听郭仲礼提起谋逆案,于是问道:“三叔,王才人谋逆是怎么回事?”
    郭仲礼点头说道:“哎,这是宫中旧事,二郎本来是知道的,今日无事就仔细讲讲,说不定你能想起来点什么。
    “当年权宦仇士良、鱼弘志立先帝之后,自以为功高,便威福自用。会昌三年先帝忍无可忍诛杀鱼弘志,仇士良恐惧,自己提出致仕,过了几个月就病死了。会昌四年,平定刘稹叛乱,到了可以清算仇氏的时机,先帝借故发难,杖毙仇士良长子宣徽使仇从广,将仇氏其余诸子或贬或外放,仇、鱼两家势力一扫而空。
    “但仇士良经营神策军多年,门生故吏遍及军中,左军中尉马元贽就是他的亲信。马元贽感到自己地位可能不保,在仇府被查抄时反戈一击,卖力收集罪证,我们当时都以为他洗心革面,谁知道这是个阴险狡诈的恶奴,暗中与光贼谋划弑君之举。
    “到了会昌五年(845年)正月,先帝收集了五块玉器,对群臣说仙道有望,于是下旨令神策军三千人在内苑筑望仙台,又增筑大明宫外城的望仙门。
    “六月二者全部筑成,宫中大排筵宴,王才人恃宠,想讨要其中一块玉器为赏赐,被拒绝后心怀怨怼,先帝性格暴躁,乃是雄霸天下的胸襟,不会哄女人欢心,光贼趁机勾引王才人,二人通过马元贽的安排,在宫禁中行苟且之事。
    “仇士良一党与佛门关系紧密,为了打击仇党势力清除羽翼,先帝开始灭佛。当时物议沸腾,所以朝堂上也争论不休,先帝一时难以决断。
    “但是仇党却等不及了,到了八月,光贼指使王才人下毒谋逆,事败之后宫中大乱,四块玉器失踪,先帝一怒之下将王氏赐死,光贼依靠佛门掩护脱身,所以先帝当即下旨全面灭佛毁寺,追索此贼!
    “马元贽虽然参与逆案,但这老贼奴生性狡猾罪行不彰,他见势不妙,用左军都判孟秀荣出来顶罪,逃过一劫。仇士良早年做凤翔监军时,孟秀荣曾任他手下判官,是仇党忠实走狗。孟贼自称一时不查,并非有意放走光贼,先帝将他贬去东都恭陵。
    “会昌六年马元贽等人内外勾结,终于害死先帝,嫁祸给赵归真等人,光贼返京篡位后就将孟贼提升上来,并加以褒奖。”
    郭弘听到这里问道:“我前日去东市,听到有人唱曲,讲的是王才人的故事,说先帝临终前问她意愿,她答当殉葬,先帝驾崩王才人便自尽,当今……光贼篡位后封为贤妃陪葬端陵。可是同一个人?”
    郭仲礼重重一拍案几,怒道:“都是假的!光贼每日读书,被宫里称为老儒生,喜欢写传奇之类的文字。市井流传都是他自己编出来的,封了那贱人为贤妃就是想在以此来恶心先帝在天之灵,可谓恶毒之极!”
    郭弘有点明白了,反正大中皇帝褒奖的人多半是跟武宗不对付的。
    他咳嗽两声,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其实先帝病重时询问的是孟才人,被杜牧称为张公子的张祜还因此写了一首《孟才人叹》:偶因歌态咏娇颦,传唱宫中十二春。却为一声何满子,下泉须吊孟才人。”
    何满子是开元年间沧州的歌者,临刑作曲为歌,上达天听,但最终没有得到赦免。此曲尽极哀声,闻者落泪。《何满子》后来成了宋词词牌的名目。
    郭仲礼喝了口茶,调匀气息才接着说下去:“光贼这厮最善于作伪,篡位后便摆出一副贤仁孝悌的模样,他自诩念旧,靠仇党上台,如今最宠爱的仇才人就是仇士良的孙女!
    “王淑妃和王才人其实是干姐妹,淑妃出自太原王家,才人出自邯郸王氏。听说光贼最近一直想学太宗皇帝娶弟媳的先例,将王淑妃纳入后宫,这样就不会得罪太原王家。
    “我看他还是觉得内愧神明,毕竟王才人是因他而死。
    “而且他的美人晁氏本是王淑妃的婢女,二人情同姊妹,二十年前晁氏被还是颍王的先帝送出,成为光贼之妾。
    “也正因如此,先帝和王淑妃所生之子才能活命,但如今受到监视,在十六王宅没有旨意不得外出,形如囚犯。”
    “这两年光贼权势稳固,将李党一扫而空,开始对付郭家,去年害死了太皇太后,今年又把你二叔外放朗州,不知道下一步还会要做什么?郭家如今血气方刚的都去江西投奔你大兄,余者人心惶惶度日如年啊!”
    郭仲礼说得十分详细,一点没有最初沉默寡言的样子。
    看来那只是伪装,他时刻处于大中皇帝的监视压力很大,不喜言语的样子自然是给人看的。
    如今见到郭弘,终于遇到可以倾诉的人,一讲起来就滔滔不绝,从上午一直说到傍晚。
    郭弘听了这么多秘闻,简直如同听了一场宫廷政变的大戏,然而被害的武宗是自己的表兄,太皇太后是自己的姨姥姥!
    根据郭仲礼的说法,太皇太后不甘心自己的失败,瞄准了大中皇帝的长子李温,希望借此让郭家重新得到权势,不想被皇帝怀疑惨遭杀害。
    这个皇帝弑母(郭太后是唐宣宗嫡母)杀侄(武宗),还想纳侄子的妃子,阴狠毒辣之处被后世称为“小太宗”,果然名副其实。
    郭弘虽然知道自己应该恨篡位的皇帝,但由于记忆缺失,又身为穿越者,很难和郭仲礼同仇敌忾,他对权势没有兴趣,感觉仿佛是个局外人。
    他并不觉得唐宣宗狠辣有什么不对,哪个皇帝不自私不狠毒?唐太宗杀自己的兄弟,汉武帝连儿子都杀。
    皇帝的宝座只能坐一个人,想上去就要争就要斗,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你让他怎么能不狠?
    不过郭家现在处于皇帝的对立面,这是天生的立场,没有办法改变。
    而紫玉佩的事,只有见到堂兄郭敬述才能得到进一步讯息。
    “那以三叔之见,现在该如何?”
    郭仲礼道:“宫中一直没有放弃对我的监视,这里多有不便,二郎且回去等消息,我会联系王淑妃和那个逆子(郭敬述),等有了回讯再让郭从实通知二郎,他知道你住在哪里吧?”
    郭弘道:“我没有告诉他,但可以每日让师兄去其府上询问。”
    “如此最好,若是事情有变也不至于没有回转的余地。郭从实可以信任,他是太皇太后看好的后辈子弟,也参与到太后遗物的事情中来,知道部分内情。”
    郭仲礼把他送到后门,让郭弘从长兴坊里面走,经南坊门离开。
    郭弘会合等了半天的曹守真,一起回到升平坊。
    刘燕娘病了,张彦远这几日都要过来慰问,他说已经委托柳公权和柳仲郢,鱼承昭的案子想必很快会有结果。
    云玄素也过来探望,王都都在院子里陪小玄机玩。
    吕志真伤已经好了,正在青龙寺附近查探义真的动向。
    燕娘刚睡着,云玄素见他们回来,就出到客厅里,问起今日的情况。
    郭弘说去拜访了三叔郭仲礼。
    云玄素当日亲眼见到青城派陈太和传信,是知道郭弘要来长安做什么,也明白他是郭仲文次子,便道:“没有见到你二姐夫?”
    郭弘一愣,他没去隔壁的长房,也没向三舅公询问过家中情况。
    云玄素笑着说道:“做人可不能如此不通世故,既然是姐姐、姐夫,又只有一墙之隔,一定要去看看才是,认了这门亲对你在长安行走还是有好处的。”
    郭弘问道:“我二姐夫是谁?”
    “哈哈,你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姐夫?他是堂堂落雕侍御,想当年成亲排场很大,在长安城内很是风光了一阵。”
    郭弘问道:“什么落雕侍御?”
    云玄素知道郭弘失忆的事,耐心解释道:“他的名字叫高骈,出身世代将门。师姐还是听家夫说的,高千里(高骈)初入禁军,心气很高,一日随皇帝射猎,见到两只雕一起飞,便说:‘如果能射中,我将会成为贵人!’然后一箭双雕,其他看到的人都很吃惊,称他为落雕侍御。”
    “想不到姐夫还是神射手!”郭弘跟随刘泰学习射箭,自然知道骑在马上一箭双雕的难度。
    “令尊当时为金吾将军,听说此事后便招他为婿。只是如今也受到郭家连累,在神策军中慢慢熬资历,想快速升迁是不可能了。”
    郭弘明白,凡是跟郭家亲密的人大中皇帝都不可能重用。
    “高骈的婚事是令尊生前定下的,会昌二年他去世,令姊守孝三年。会昌五年高骈与你二姐成亲,那时是郭家最鼎盛的时候,满朝文武都有表示,风光得紧。”
    两人又说了会话,郭弘从云玄素这里听到不少长安侯门高第的秘闻。
    ps:
    历史人物:郭从实、郭弘叶、郭弘裕等,郭仲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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