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面前的人碗里打满了粥,谭二娘随口道:“今日多放了几把米,粥稠一些,你多吃才是。”

    说完,抬起头来,正见到马蒙瘸着腿向码头那里走,不由脸色都变了。把粥勺向桶里一丢,谭二娘拉住身边的人道:“不是说马大官人被抓到牢里了么?怎么还在那里走,莫不是越狱!”

    那人无奈地道:“几年前的案子,又无人证,又无物证,可不只能关些日子放出来——”

    “怎么没有人证?我不是人证!明明是马大官人污了我们的药材,又不给钱!”

    见谭二娘一满激动的样子,周围的人都叹了口气,不说话。谭二娘这个人证太过虚了些,马蒙几次问审他的人,如果谭二娘认定自己吞了她家的货物,怎么不早早出来首告,还在他家里住了多年。这一点谭二娘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只是认定了马蒙抢她家的货,官府也无法断案。

    偏偏谭二娘是这么个人,没人替她做主的时候,老老实实在马蒙家里,任劳任怨。事情一出现了转机,便就认为苍天有眼,马蒙这个恶人要受到征罚了。至于她自己的态度,那是无关紧要的,她一个弱女子除了逆来顺受又有什么办法?正是认定了马蒙被抓是天意,谭二娘这些日子分外开朗,除了偶尔被叫到衙门里去问话,其余时间都在垦田工地这里帮忙。

    现在突然见到自己认为死定了的大恶人马蒙好好地从衙门里出来,谭二娘好像遭了晴天霹雳,怎么也不敢相信。见没有理睬自己,谭二娘有些崩溃,傻傻地看着马蒙,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旁边有一样在这里做活,与谭二娘熟识的妇人,忙上前拉住她,耐心劝解。

    杜中宵站在不远处的高地上,看着下面忙碌的人们,热火朝天的场面,胸中不由升起一股豪气。也难怪低级官吏会抱怨案牍劳形,靠着诗赋策论中进士做了官,有了出身高人一等,实际做起事来,还是每日处理不完的公文。对上事情自己做不了主,对下处理公文不如公吏们熟练,难免一种失落感。

    杜中宵到这一带监督漕运,不参与判官厅公事,繁杂公务少了许多。手下金书召是积年老吏,干练老成,让杜中宵省了不少心力,可以专心做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情。比如在这里垦田。

    正在这时,杜中宵看到下面坐在地上的谭二娘,对身边的金书召道:“孔目,那个妇人因何坐在地上?看她的样子,好似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金书召叹了口气:“此事正在禀报官人。州里行文,陶十七的案子朝廷已经同意,当街杀人,罪无可恕,判斩刑。这妇人或许是听到了消息,心痛儿子,才这个样子。”

    杜中宵沉默了一会,才道:“可怜,陶十七年纪还小,终究是不能法外开恩,留他一命。你找几个老成的妇人,看住谭二娘,不要寻了短见。等到她平静下来,寻个好人改嫁了,重新活过吧。”

    金书召应诺。陶十七闹得太大,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办法。

    看着远处马蒙的庄子,杜中宵沉声道:“知道是马蒙这厮谋财害命,可没有真凭实据,到底处置不了他。这厮也是硬朗,在牢里关了这许多日子,硬是没咬出其他案子来,好好回到家里。唉,等这周围的田地开垦起来,有了人家,总能慢慢掘他老底。若是苍天垂怜,这厮早些露出马脚,处置了让陶十七走得心安。那孩子在我面前犯案,不处置马蒙,总觉得亏欠了他。”

    金书召点头称是。他在地方为吏多年,这种事情见得多了,倒不像杜中宵那样感慨太深。地方上公吏和势力人家勾结,积弊太深,这种案子几乎各地都有,大家已经见怪不怪。

    这个年代对地方的治理方式,赋税制度,很容易造成两个极端。所谓的上等户,如果有钱无势,一旦在应里正衙前之役时运气不好,比如里正的灾年收不上税,衙前押运官物损失,就会被官府强行用家产赔偿,败落下来。那些有钱有势的势力人家,则可以利用当差的机会,把损失转稼到其他人家的头上,趁机兼并。自西北战起,民间的负担加重,这十几年间还保持家产不败落的,没有一个好相与的。

    这跟后世的士绅不一样,官户是不应里正衙前这些重役的,而且随着官品有一定的免役员额,不是兼并的主力。反而是像马蒙这种人家,黑白两道精熟,最有机会。越是社会败落,他们的家业便越是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在临颖,跟县衙公人勾结的吴家也是如此。一旦杜中宵考上进士,不用官府使用手段对付他们,只是让吴家正常应重役,家业便就迅速破败。

    对于里正衙前重役,官员和社会上怨言极大,已经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这不是因为官员们都是小地主,对小地主阶级感同身受,这时候的人没有那么深的阶级感情。而是因为这两种重役,害得破产的恰恰是遵纪守法的人家,违法乱纪的势力人家反而能扛过去。

    这一带只有马蒙一个庄子,杜中宵实际废掉了他们里正和衙前的重役,改用金书召这个有编制的公人管理,试探性的改革。从小处着手,一点一点总结改革的经验。

    被几个妇人从地上拉起来,看着马蒙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了码头方向,谭二娘又招头看天。过了好一会,突然大声道:“怎么会如此!恶人没有恶报,苍天无眼吗!官府岂会如此糊涂!姓马的贼人必然是从牢里逃出来的,我去找官人问个清楚!”

    说完,大步向杜中宵这里走来。身边的几个妇人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一气冲到杜中宵所在的小土堆下,谭二娘仰着头,指着马蒙消失的方向,高声问道:“官人,那个姓马的贼人骗了我家的钱财,不知做了多少坏事,抓到牢里该审问明白了,怎么还会逃出来?”

    此事杜中宵如何回答?哪个说抓到牢里去贼人就会老实招供的?马蒙咬死了不招,县里连他犯了多少案子都不知道,审也无从审起,不放他又能怎么样?

    见杜中宵有些尴尬,金书召咳嗽一声,高声道:“二娘,马蒙的案子没有确证,牢里吃一番苦头只好放出来,总不能一直押在那里。——这几日你得闲,到州里看一看你儿子陶十七。他当街杀人,罪证确凿,不日就要问斩。你放下手边的事,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听了这话,谭二娘一下怔在那里,好一会才道:“已经查清是姓马的贼人和陆虞侯合伙谋我家的钱财,害了我丈夫的性命,我儿为父报仇,怎么还要问斩!我在这里苦苦等着,就是拿了这贼,我好与儿子团聚。现在你告诉我,这贼无罪,要斩我儿子。坏人就任他逍遥,好人就要砍头,你们做的什么官!”

    说完,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望天,再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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