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里搬出去,是林怀孝主动提的,他的病要静养,每天来一拨人探病,闹哄哄的也不好。这是明面上的理由,其实还是绝症病人的自觉,太晦气。他的继母和弟弟先不提,他爸到了这个年纪也越来越迷信。他一搬走,他爸就找人用艾叶熏房间,祛祛病气。
    白羽翎还是放不下他,气头过了,就趁着半天休息时间来看他。她是个风风火火的人,第一次见面时就有体会。
    那时候林怀孝刚住院,在病房里待不住出去散步。走廊上两个年轻女人在聊天,看打扮是医生后护士。那个小医生开口,很轻巧的声音,像是一只燕子在飞,“我最近遇到一个病人特别奇怪,名字叫彬不孝。”
    那护士不信,格格笑道:“这也太离谱了吧,真的假的?”
    “真的,我看到的。为什么他爸妈要给他取这个名字啊?还是他自己改的?”
    林怀孝绕到她后面,插嘴道:“我想都不是,可能是那个人叫林怀孝。”她扭头回望,盯着他的脸,立刻把人和名字对上号,咬着舌头,脸一红,就不吭声了。
    他故意逗她,板起脸道:“你不记得我,我倒是要记住你的名字,白羽翎医生。你以后小心点。”
    倒是解开了他长久来的一个疑惑:医生的字这么潦草,同行能看懂吗?
    林怀孝请了个不住家的保姆,每天打扫完卫生,做完菜就走。把冰箱里的冷菜拿去微波炉里加热,他还是能做到的。白羽翎过来了,就会把菜先检查一遍,太油太咸的就倒掉,她另外给他炒一盘。
    他对吃倒是无所谓,不能喝咖啡和酒就很难过。白羽翎劝他忍一忍,坐在沙发前陪他看电视,没什么特别能看的,就认真地看起来了海绵宝宝。
    白羽翎道:“我觉得你会喜欢章鱼哥。”
    林怀孝道:“我比较喜欢那只松鼠。她是个宇航员啊,我觉得很好。”
    他们都沉默了,又相视一笑,不知道还有什么话题可讲。其实他们本没什么共同话题。她不工作就在家睡觉,就着综艺傻笑着吃饭。他是看伯格曼,听瓦格纳的人,没得病前咖啡只喝手冲。
    要是换在五年前,他是不会对她动心。他是对一丝一缕感情都慎重的人。女人,恋爱和结婚,是两种选择。单纯为了欢愉的调情,他是很少有的,谈恋爱也谈得一本正经,爱得太出格,难免有失身份。
    白羽翎显然就太出格了,性格带些疯,真怕她急了给自己一耳光。她对他的兴趣也不大,怜悯居多些,了解又是局部性的,不太了解他整个人,倒是很了解他的心脏与几根主动脉。
    要说暧昧旖旎的情思更谈不上,第一次动完手术后,她跟着主治医师来查房,很真诚问候他,“林先生,今天大便通畅吗?如果便秘的话,不要太用力啊,缝线的地方会崩掉的。”
    她现在问他话时也无遮无拦,“你能把裤子脱下来吗?我想看看你的大腿,有没有水肿。”
    他们是在错误的时间,遇上错误的人,一切倒都对了。因为她格格不入,倒成了他生活里仅剩的真实。她是唯一一个面对现实的,直白地告诉他,他活不长了。最多只有二十个月的寿命。
    一团火,燃着的时候是无知无觉,可一熄灭,灰烬就飘得到处都是。每天早上醒来,他都有几分钟喘不过气来,不用刻意计时,都知道时间越来越长了。
    小时候看花车巡游,节日当天是五光十色,可第二天人群散了,街上一片狼藉。他的人生终于也到了这境地。甚至比这还凄惨些,没人愿意和他说真话。
    白羽翎看着电视渐渐就打盹了,头一歪靠在林怀孝肩上。外面有人敲门,他没有动,希望那人能懂些分寸,倒也没有。他弟弟依旧按着门铃,甚至开始打电话,“哥,你在家吗?我在你门口,你给我开个门吧。”
    白羽翎被吵醒了,迷迷糊糊要起身开门。他拦住她,把她往衣柜里一塞,嘱咐她别出声。
    红光满面可以来形容一种长相,他弟弟就是,人高马大,笑容满面,脑子里的神经和胳膊一样粗,像是美国校园片里的橄榄球员。他穿着一件时髦的皮衣,但手臂很紧张。他和杜秋一样,也是带了礼物来。
    林怀孝见怪不怪,自从他病了,来探病的人都是像是抓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争先恐后来送礼。吃的,用的,鲜花里藏着贺卡,全是假话,什么祝早日康复,病好之后再一起吃饭。他把贺卡全丢掉,礼物留下,专门找个房间搁着,也不拆封,放到快过期了,再拿来招待他弟弟。
    这盒过期了两个月的饼干卖相还不错,他弟弟吃着,咔嚓咔擦掉饼干屑。他边吃边问道:“你在这里住着还行吧。你缺什么东西和我说,我让你司机给你送来。”
    林怀孝道:“我缺清净,你少来就可以了。”
    “你又这个样子,怎么回事啊?”弟弟皱着眉,倒也不妨碍吃,“你虽然是病人,可也不要总是这么发脾气,好像和大家对着干就对你有好处。你要试着控制自己的情绪,大家现在都是忍着你。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对啊,我只是快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让你们觉得舒服最重要。”
    “你这话太难听了,我爸和我妈也很担心你啊。你想要搬出来,都同意你搬出来住。你想做什么,都是尽量满足你的。”
    “‘我爸和我妈’?看来那已经是你的爸妈,和我无关了。”
    “你太敏感了,这就是一个口误,你为什么要抓着不放呢?说难听点,你去看看医院里,很多人看不起病也要死了,他们都不是你这种态度,阴阳怪气,冷嘲热讽,把关系全弄糟了。所以才说‘久病床前无孝子’。”
    林怀孝尖锐笑了,刻意加重音,“对,无孝子。”
    “你这个人真是的!没什么和你可说的。大家都是很乐观地看待你的身体,为什么你要这么悲观呢。现在科技挺发达了,你说不定还能活上个十几年,干嘛要自暴自弃啊。你要积极乐观地对待生活啊。”
    白羽翎在房间里咳嗽了一声,弟弟立刻反应,起身道:“谁在你房间里?”
    林怀孝面不改色,接话道:“你来得不巧,现在是保姆上门的时间。本来在用吸尘器清地,怕吵到你说话,我让她停了,先等等。”他故意起身,走进卧室,虚掩着门,对着白羽翎道:“阿姨,你再等等,超出来的时间我另外付钱给你。”
    白羽翎想要冲出来,他一把捂住她的嘴,按着肩膀往里推。她气得朝他比中指。他走出来,弟弟倒也被骗过去,起身道:“算了,我本来也要走了。不打扰你了,你好好休息,让阿姨继续打扫吧。”
    人走了,痕迹倒是留下了,桌上都是他吃的饼干屑,一路掉到地板缝里。
    白羽翎气冲冲出来,“你弟就是狗屎。为什么你不让我出来,被他看到又怎么样?我和你什么都没发生。”
    “有没有发生什么,不是你说了算的。你这种时候和我走的太近,我一死,我送你的东西,他们一准全要回去了。”他踢着桌子往外推,“这张桌子我不要了。被他弄脏了。”
    “你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呢?你不要再和这些人耗着了,他们根本没有一个人是关心你的。你现在有什么心愿没完成,就快点完成,想做什么就做。”
    林怀孝道:“我看中了一套房子,还不错,你同意去住的话,立刻就能付定金,长租两年。如果我说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你会同意吗?”
    “你吃屎去吧你!你以为我过来陪你是因为看上你的钱?还是看上了你家的家庭伦理剧?我是医生,你是病人,你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你要好好对待自己,我是想让你高兴一点。”
    “拯救灵魂是神父的事,拯救肉体是医生的事。你两件事都做不好。我还没有到需要你同情的地步,你要是不想来,可以不用来。要是想给我当寡妇,你要先排队。”
    “你个王八蛋!”她一脚把桌子踢翻了。
    “别生气,为我生气不值得。来,坐着,听我再说几句。” 他心平气和地微笑,好像又回到了生病前的性格,极稳重的一个人, “我没得病的时候很骄傲,觉得人生是一条宽广的道路,越走越平坦。但我现在明白了,其实这是一条越走越窄的人,认识的人也好,处事的方式也好,生活的环境也好,早就没什么挣扎的余地了。你对我的处境很生气,因为你是个好人,你还很健康,还有很多未来。你还想为一些事挣扎。可是我累了,他们到底是我的家人,如果他们还准备在我死前挖掘一下我的价值,那就做吧。我无所谓了。”
    白羽翎吃软不吃硬,听他柔声细语的,也不便再发作,帮着把桌子扶起,扫干净了地上的饼干屑。也是当真做了一回保姆,她又气又笑坐回沙发上,“我在医院里见过一家人,女儿才六岁,白血病,没有治好的希望了。住院的时候她的父母都陪着她,关怀备至,又眼泪汪汪的,很爱她的样子。但是那个孩子还没死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在走廊上聊什么时候生二胎,第二个孩子能不能按独生子女算。半年后那个妈妈就怀孕了,喜气洋洋来产检。那个女孩刚死三个月。”
    她叹了口气,泪光闪烁,“我爸妈对我很好,但这些事,你的事总让我在想,这个世上的所有感情是不是权衡利弊?”
    他用手指轻轻抹去她眼角的一点泪光,柔声道:“你没必要为这种小事难过,你还年轻,有许多快乐的事可以做。你想不明白的事,还有许多年可以慢慢去找答案。”他把遥控器给她,“我们再找点事情做做吧,你要看综艺的话也好。我只要听个动静,热闹一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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