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星重手里握着茶杯, 看着许直,他望着河面?上如血的残阳,就那般静静地望着。
    今日?他讲述了他家中过去的遭遇一切,可此时此刻, 蒋星重从他的神色间, 却看不到本该有的恨意与愤怒, 反而是一片难以掩饰的颓败,仿佛有一团密不见光的阴云, 将他团团包裹在中间,窒息,且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出路。
    而就在这时, 有随性出宫, 扮作小厮的小太?监,上前来到谢祯身侧,行礼道:“公子,厨房备好了晚饭, 现在传吗?”
    谢祯点头道:“传。”
    小太?监行礼退下,谢祯对桌上其?余四人?道:“既是出门在外,便没有那么多?讲究,先吃饭吧。”
    许直这才收回目光, 点头应声。
    不多?时,随行伺候的人?便将饭菜一一端上了桌,众人?便动?起?了筷子。
    饭间,傅清辉扒拉了几口碗里的饭菜, 似是想起?什?么, 咽下口中食物后,看了看桌上几人?, 最后目光落定在谢祯面?上,道:“公子,出门在外,我们几人?在一起?,许是该有个对外的身份说辞。否则一旦有人?问起?,自说自话,难免叫人?看出破绽。”
    这确实是得想想,谢祯认同?地点头,随后看了眼众人?,道:“诸位觉着,咱们该以何种身份对外言说?”
    许直和孟昭相视一眼,自是不敢先提议。毕竟给他俩年?纪放着,要么做陛下叔叔,要么做兄长,主动?说出来,就显得有些占陛下便宜。
    但陛下文化?,又不敢不说,许直道:“对外便说是北边前往南直隶做生意的商户,可好?”
    听许直里说得这般笼统,谢祯立时明白了他们的为难,他看了蒋星重一眼,唇边忽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对众人?道:“商户不错。那便……许大人?做二叔,孟大人?做三叔,清辉做堂兄。至于我和蒋姑娘……”
    蒋星重正要说她做最小的妹妹,怎知谢祯却抢话道:“夫妻吧。”
    蒋星重闻言愣住,诧异看向谢祯。同?桌的许直和孟昭,立时一副不出所料的神色,全无意外。
    谢祯无视蒋星重的神色,状似随意地接着道:“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我新婚燕尔,带着新婚妻子一道出门同?两位叔叔学做生意。至于我的夫人?……”
    谢祯看向蒋星重,笑道:“自然也是出身商贾之家,于经商一道上,颇有头脑。”
    蒋星重不由看了看同?桌另外几人?的神色,见他们神色间并无异样,莫名便也觉着坦然起?来,便默认了这个提议,心间漫上一股奇异的期待之感。
    商量好出门在外的身份,众人?便继续吃饭。
    饭吃罢时,东方已泛上点点星辰,西方天尽之处,只余最后一抹明光。
    蒋星重起?身,走到甲板围栏处,伸手扶住了围栏,看向河上的夜色。谢祯亦起?身朝蒋星重走去。
    傅清辉、许直、孟昭等人?见状,便起?身朝船内走去,并示意其?他下人?,一道跟着进去,甲板上只剩下蒋星重和谢祯。
    谢祯来到蒋星重身边,在她身侧站定,侧头看向她,问道:“在想什?么?”
    蒋星重目光未从江河的夜色中收回,唇边挂上一抹浅淡的笑意,对谢祯道:“很多?事?。梦中的未来,眼前的艰难……”
    谢祯亦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远方,对她道:“今日?许直说的那些事?,倒是让我想起?读过的那些史书。”
    蒋星重没有说话,静静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谢祯继续道:“历史上每个王朝,都不可避免地要面?临同?一个问题。便是土地越来越多?地掌握在有权有势的人?手中,或通过自由买卖,或通过侵占豪夺。每到王朝末年?,土地兼并的问题就会越来越严重,无数的百姓成为没有耕地的流民。为了抢夺土地,为了生存,就不可避免地,要发动?叛乱。最后的结果,无疑是改朝换代。”
    蒋星重听着谢祯的这番话,不由垂下了眼眸,跟着便是一声轻叹,徐徐道:“现在的大昭,尤其?是南直隶,便是这般的状况。南直隶的官绅,抱团独大,他们借着权势,愈发地扩大自己的利益。富得越富,穷得越穷。”
    时至此时此刻,蒋星重愈发了解了景宁帝的处境。
    他登基之初,面?临着空虚的国库,面?临着天降大旱,面?临着起?义的流寇……还?有建安党人?如此欺上瞒下的恣意妄为,甚至还?有土特部?虎视眈眈。
    这无疑是一场天崩般的开?局。天时,地利,人?和……景宁帝一样不占。
    尤其?是今日?听到许直说起?自家的往事?,蒋星重从这件事?中,见微知著,窥见南直隶如今情形的一二。
    景宁帝重新扶持宦官,揽下前世建安党人取消工商业赋税的谋划,只能是延缓了局势的恶化?。也仅仅只是延缓罢了,按照如今南直隶的情况,继续这般发展下去,怕是要不了多?久,大昭还?是会像前世一样,爆发难以抵挡的叛乱。
    她真的……能挽回大昭吗?还?是说如今所做的一切,只能算得上是给大昭续命?能续一日?是一日??
    谢祯听着蒋星重的话,神色间也不见半点喜色,蒋星重能想到的,他自己也能想到。
    只是他不愿蒋星重陷在这般的情绪里,他转头看向蒋星重,宽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如今我们尚未到南直隶,听到的情况,不过只是冰山一角。待到了南直隶,了解清楚情况,未必想不到破局之法。”
    蒋星重看向谢祯,问道:“之前陛下派出的钦差,东厂叶盛泽等人?,半点下落也没有吗?”
    谢祯摇摇头,只道:“他们最后一次传信回东厂,只说是抵达淮安,之后便没了任何消息。”
    蒋星重望着如墨的河面?,沉默片刻,忽地对谢祯道:“你?做好心理准备。”
    夜里河面?上的凉风从耳畔呼呼而过,夹杂着船破开?河水的哗哗声。谢祯半晌没有言语。
    蒋星重本不愿说这等谶言,可若无意外,若不是身份暴露,他们怎么会就这般音信全无?
    两个人?不知沉默了多?久,谢祯对蒋星重道:“等到了淮安,打听查过后再说,早些休息吧。”
    蒋星重点点头,和谢祯一道进了船内,各自回了房间。
    余下的几日?,蒋星重等人?便是在船上度过的,除了偶尔靠岸补给,几乎没有下过船。
    该商讨的事?皆已商讨罢,这几日?,除了等着到淮安,几人?完全没有别的事?情做,干脆闲暇时,便聚在甲板上玩起?了叶子牌。晚上吃过饭,蒋星重便同?谢祯一道在甲板上吹吹风,说说话。
    自前世流离出京,一直到重生回来,在船上的这几日?,竟是蒋星重过得最无忧无虑的几日?。无闲事?挂心,无案牍劳形,身边还?有言公子陪着,日?日?相见。
    蒋星重竟生出一种想这般安逸下去的贪婪心思来。她知道,这样的日?子,就是她前后两辈子都可遇而不可求的安稳。只可惜现在还?不能歇,这几日?于她而言,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船行了五夜六日?,终于在第六日?下午抵达淮安府。
    这一路上,越往南,河上的船只便越多?,货船、游船络绎不绝。临岸的城镇也越来越繁华,人?口也眼可见的多?起?来。临岸的那些商铺,也是品类繁多?,甚至有很多?铺子,里头卖的东西,都是蒋星重在顺天府都未曾见过的。
    南直隶,当真是一片繁荣昌盛之象。她和谢祯,都真切地感受到为什?么说南直隶工商业发达。此刻他们也无比的确定,大昭绝大部?分?财富,都集中在南直隶。
    船只在淮安府码头靠岸,傅清辉先一步下船,去安排后面?船只上的人?员,以及马匹和马车下船。
    待一切准备妥当,傅清辉方才回到船上,示意谢祯和蒋星重可以下船了。
    下船前,许直对谢祯道:“公子,我舅父就住在淮安府,若陛下不弃,我们或可去我舅父家落脚。”
    谢祯想了想,点头道:“也好。有熟悉的当地人?,有些消息也方便打听。”
    许直行礼,对谢祯道:“我也做此想。公子放心,我定会细致安排,绝不会惹上半点麻烦。”
    谢祯点头应下,随后看向蒋星重,对她道:“那我们暂且便去许大人?的舅父家。”
    蒋星重没有异议,点头应下,随后众人?便一道下了船。
    马车已经在码头候着,上了岸,蒋星重和谢祯便进了马车。许直和孟昭照例进了另外一辆。
    许直的马车在前带路,谢祯和蒋星重的马车则在后头跟上。
    一路上,蒋星重忍不住掀起?一点点车窗上的帘子,看着外头街道上的一切。
    她忍不住对谢祯道:“南直隶还?真是繁华。”
    谢祯亦点头道:“确实繁华。”便是这样繁华的地方,收上来的税,却和其?他地方差不多?。建安党,真是好样的。
    马车约莫又行了一个时辰,来到淮安府郊外,马车方才停了下来。不多?时,门外便传来许直的声音,“公子,到了。”
    谢祯和蒋星重闻言,一道下了马车,眼前便是一处极具江南特色的宅子,看起?来约莫是个两进的院子,门头匾额上书两个字:苏宅。
    许直行礼道:“公子,这便是舅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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