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致独自一人漫步在街上,她没穿那身标志性的衣裳,换了身纹样简单布料却明显价值不菲的青色圆领袍,点了些脂粉遮了泪痣,还松松挽了一个发髻,手中握着柄短剑,宛然一副富贵少年郎的做派。
    这身衣裳真的是一眼就能看得出家境极好的,因为这是晋王妃给晋王世子备的,只想让他少些纨绔气息,多些文雅之意,只是宝世子是什么人?他向来只爱那些一眼就能看得出他纨绔的衣衫,正巧言致看到他任由这些衣衫堆灰便拿了几件,这不就派上用处了。
    梅之白回京已经三天了,巽州案案情再清晰不过,刑部已将详情报上,只等着陛下的裁决,而他们,在等云家的反应。
    云曜所犯,不说私开银矿已是死不足惜的大罪,他还谋害朝廷命官,鱼肉百姓中饱私囊,谎报赋税的同时又私加名目横征暴敛,种种作为,是可以连坐家族的。
    但云家至今表现的都太安静了,若说之前是因为她截了云家发往巽州的消息又抓了云十三掩人耳目,所以云家不知情况以为无事,那还说得过去,可之白回京三天以来,巽州案几乎是京都人人都在议论,云家为何至今还无反应?
    之白和公子之前在街上那番言论只差没明着说是云家有人又要“大义灭亲”了,起先谣言的走向在于云家这位知州的贪婪和云家人的骄奢淫逸,经过宝世子和言晔大肆宣扬后的“巽州惨案背后之猫腻”,如今充斥耳边的议论多数都是在批判着云家的丧尽天良,国之蛀虫等等,还有人呐喊着“世家当道,老百姓还有什么活路?”
    然而云家这一副任君处置,皆无异议的作态反倒是在民众当中博得了些许好感了。
    言致直觉,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的。
    太顺了,一直以来,他们对付云家的种种举动,都太顺利了,不该这么顺利的,云家当年能伙同陈钱二家一夕之间颠覆天下第一世家,这些年又牢牢控制着朝堂让公子和李原这样的天纵奇才还有帝王的全力支持都无力施为,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让他们搬倒。
    言致本也未这么快反应过来,可豫荆昨夜与她过招,事后提了几句,豫荆不懂这些权谋争斗,但他有着无人能比的直觉,他说他不安,就大大地激发了言致的警惕。
    能让豫叔不安,那就真的是危机,能危及性命的危机。
    可到底,是什么?
    言致看似漫无目的的闲逛,实则耳听八方,将百姓的诸多议论统统揽入耳中。
    然而再平常不过了,甚至是完全符合着他们的预期的。
    言致刚刚转入最繁华的西九道,就被猛然热闹了起来的人群撞得从思绪中回过神来,随手拉住一个中年男子,言致顶着一张唇红齿白的小白脸笑问道:“大伯,这是咋了?”
    “你还不知道啊?”中年男子显然是个极其热心的人,见到一个这么嫩生生的小少年真心求问,立刻拉着他退到了路边茶棚里,等着言致上道地给他上了一杯茶,才说道:“是这样的,就刚刚,陆陆续续有许多辆马车从各个城门驶入城内到了云家门口,紧接着云家门内也抬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箱子,其中不乏一些平时在云家内眷身上见过的首饰珠宝,几番打听之下,才知道云家说是并不知道那是云曜私开银矿剥削百姓所得,如今得知自然无法安然享用,云家于陛下处得知了云曜这些年所得数目,花了两日时间把京城周边能调出的家族所有资产全数充公,以弥补云曜之过。”
    言致一惊,差点稳不住情绪,好一会儿了才问道:“大伯是打哪里知道的?看这样子也就没多久的事,怎么才一会儿都传到西城来了?”
    “哎你这小子,这就傻了吧,最近全京城都盯着云家呢,那么多马车入城自然很容易就传开了啊,要不这么说来,云家还是可以啊,之前嫡长子犯错大义灭亲,此次子孙欺压百姓又倾全族之力来补过,到底传承了百年,枝叶虽有不好,根子却还是不错的。”
    言致笑了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轻狂说道:“小子倒是和大伯看法不同,那云曜只是个庶子,如果他真的胆大包天私自谋财,那是不是应该自己个悄悄给藏了起来,待有朝一日脱离了家族自己做主?但那账本上可是明明白白写着大部分钱都送到了云家来的,既然如此,云家说他们不知道,岂不是和之前一样,不过是弃卒保车之计罢了。”
    她声音不小,这茶馆人也不少,而且都在议论此事,闻听此言,不少人都转过头或转身看着她,言致喝了口茶,恍若未觉地接着道:“而且听大伯所说,也不过是百来车财物而已,云家那是什么样的累世之财,怎么才区区百来车就要动用女眷首饰了,连常用的都拿出来了,不瞒大伯,小子家中虽只是普通士族,大祁立朝方才起家的,到如今若真要倾全族之力,也是能搜得出这百来车财物的,而小子家相比云家,那就是实实在在的云泥之别了,不说别的,云家儿郎平日出门随手就是千把两,小子浑身还不到一百两。”
    许是她以自身作比很有可信度,也或许是许多人本就如她一般想法,她话还没说完,茶馆里就已经再次喧哗了起来,这一次那些说云家还算心有百姓天下的声音小了许多,直到渐渐不闻。
    “老朽也认为这小郎君说得很是在理,老朽不才,年轻时曾做过一段时日的账房,最是明白不过这账本上的蹊跷,能在明面上给人看的啊,能有实际的一半那都是多的了,你看梅三元前几日带回来的那数十车银块,听说那还只是云曜那狗贼近三月开采的收益,要知道他可是在巽州待了好几年了,可见那搜到的账本再假不过了,说不定私下里还有什么暗账,只那梅三元和探花郎到底年轻,估计是没想到这些。”
    一个穿着青布衫拄着蛇头拐的老人从茶馆二楼缓步而下,边走还边念叨着,说到最后连叹了几口气,似是在感慨自己为何没在巽州,不然也能找到那暗账。
    茶馆里的人静默了一瞬,与言致同桌那中年男子便拱手说道:“张老爷子所言有理,哎,枉我等自诩大丈夫,却还不如老丈与小子看得明白,真是惭愧啊。”
    老丈与小子对视一眼,言致看那老丈摸着胡子笑了,便也咧开嘴灿烂的笑了笑,“老爷子坐不?”
    “不坐了,时辰差不多了,一会儿我那小孙子该来寻我吃中饭了,年纪大了,不比你们,总有人管着你做这做那。”
    “那老爷子慢走。”
    “好嘞,哎你这小郎,生得很是讨喜,也聪明,有时间来找我玩啊,老朽就住在这拐个弯过去的清明道上,你数过去第三家就是了。”
    “好呀。”
    张老爷子拄着拐杖慢慢挪着走了,没走多远,就看到有个还束着丫角的小童急急跑过来扶上了,说是扶,不如说是爷孙一道相互搀着走了。
    “大伯,这张老爷子是什么来头啊,看您这么敬重他。”
    中年男子挠了挠头,有些不解的看着言致,“能有啥来头,不就是个富家翁嘛,听说家里有两个亲戚做着不大不小的官儿算不算?我这也不是敬重啥的,只是老爷子也经常来这间茶馆里喝茶,经常会有些独到的见解,听说他之前还点拨过一些学子呢,果不其然那些学子后来都考上了,所以大家都说他是有大智慧的人,不过这老爷子有时候不太着调,就连和人说话都只爱和生得好看的少年郎说,哎呀,就是这样了。”
    如此吗?言致笑了笑,又与中年男人闲聊了几句,唤来小二把银钱付了,起身郑重一揖说道:“今日叨扰大伯了,改日有缘再见,小子请大伯到九楼吃饭。”
    “不用不用,说几句话而已,你还请我喝了这么贵的毛尖呢,这可是我这辈子头回喝这么好的茶。”中年男人也不是那些奸猾之辈,也不管言致这话是实意还是客套,一律都给拒了。
    言致也不多说,再度拱手,拿起剑便走了。
    但茶馆里的议论没有停,人也来了一拨又走一拨,不管这方的言论能不能影响到整个天下,但云家的算盘肯定是不能如意的。
    她不允许。
    言致行至一僻静处,忽然从身侧驶过一马车,再回神时,她已经坐在了马车内的地毯上,前方榻上斜靠着一男子。
    面容平凡普通。
    为何每次见他都会在脑中掠过这六字呢?
    也许是这张脸真的不符合他这个人的所有,也许是她知晓这肯定不是他的真容,也或许,是因为她对于他的容貌有着过高的期盼了,总觉得他应该是样样都顶尖的人物才对。
    “你今日又没去上朝?”
    随着与他接触越来越深,言致心中原先几年对他所谓世外高人的想象越来越淡,他这个人的真实越来越多,她与之相处便也开始越来越随意。
    原先是亦师亦友的,如今开始越来越偏向于挚友了。
    “嗯。”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怎么每次都这么容易。”
    “只要想,就不难。”
    言致翻了个白眼,不信他这番鬼话,她不知晓他到底出自何方,但知道他的势力相较所谓世家而言也并不逊色,想找人,自然不难。
    既然如此,“你今日有没有别的事?”
    “无。”
    “很好,那你陪我去探一探云府怎么样?”
    话落,言致其实有些忐忑,因为如今他们已经步步对云家施压,阴谋阳谋都未落下,但她竟然还要冒险去探云家府邸,这想法她不敢与家人说,他们必定不会同意,但吃一堑长一智,她也不会再独自冒险。
    而且,这想法,未免太不光明磊落。
    然而李原连犹豫都没有便道:“可以。”见她面上露出欣喜和一些莫名的神色,便伸手将她拉了起来放到榻上,他腰前,“终于知道谨慎行事了,不错。”
    这是在讽刺她上次鲁莽行事吗?
    言致明智地选择沉默,上回确实是她太鲁莽了,“那我们什么时候去?云家今天搞了这么大动静,会不会很警惕?”
    “不会。”见她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看着他,李原笑了笑,顺手就把她束好的发髻扯散,说道“明面上不会,就算是惑君之计,也得正经做个样子。故而,今晚最合适。”
    言致眼珠子一转就明了他所言何意,云家今日这出是做给皇帝看的,也是给天下人看的,他们自然也明白大多人不会相信这就是云家的家底了,皇帝私下会不会有人来探查他们不知道,但他们需要做出一副无愧于心的样子。
    因此至少今晚云家的守卫是松的,暗地里就算有人监看着,也不会太多。
    一阵强风刮过,透过窗帘的缝隙吹到车中,言致今日穿的单薄,先前在阳光下不觉,此时便是一激灵,竟是有点冷。
    按说,她内力护身应该不会这么容易觉得冷的。
    应该是今日风太大了吧。
    有机窍声传来,言致还没回头身上就披上了东西,她扯着看了看,一件墨色氅衣,只凭手感她就知晓价值不菲,但她不了解这些东西,所以连是什么布料都不清楚,至于上面绣的明纹暗纹,她更是看不出绣的什么了。
    左右能出他手的,定然是好东西。
    “说起来也快入冬了啊,我回京都要一年了,我还记得刚回来那会儿在城门口,王奇指着你跟我说这人还不错,没像那些狗熊一样胖,也没裹那么厚,就是生得差了点,我还不知道你是你,只是想着能和千允齐名的人肯定也是极其厉害的,而且是和我一伙儿的。”
    他似乎笑了一声,言致转身,却只看到了那白皙没有表情的脸庞。
    除了那双眼睛,这张脸真的显得很木讷。
    “怎么就敢断定我与你同盟?”
    言致不假思索地应道:“我相信千允啊,能和他在朝堂上并肩的人,能是敌对的?”
    李原沉默了一下,面色似乎有些不好看,但他那张说好听点是木头说难听些像死人的脸实在看不出什么面色来,只是眼眸的颜色深了些许,言致隔得近而且感觉敏锐才能发现。
    “你为何如此信任他?”
    她还在思考他倏然变深的眼眸,以及因为眼眸幽深而好像好看了的面容,又是随口就回道:“因为他是千允,他答应我了,便会竭尽全力而为。”
    他长久不说话,言致只是看着他的瞳色越来越深,就像是一潭深水,她一跃而入,越潜越深,渐渐没了光亮,只余盈透的黑。
    半晌回神,言致往他脚那边移了移,靠到侧壁上,问道:“入冬就年底了,你不用回家过年?”
    她一直在家人身边,但是经常听军中将士念叨又是几年没回家过年了,其余她认识的人中千允是因为父母都是寄情山水的人回去也找不见人,在京中也有不少亲戚,其他都有各样缘由不能提回家一事。
    只有他,在京都一待就是五六年了,好像没听说他回去过,也没听过李侍郎有什么亲人被接到京中。
    出于好奇,也是为了从这莫名紧张的气氛中缓解过来,她开口拉家常了。
    “家中只有祖父一人,过年时,他并不愿看到我。”他回答的很随意,但也真诚。
    言致从这短短一句话听到了很多东西,她没有深思,也不会再追问,便笑道:“那要不今年到我家来过年?”
    “你还请了谁?”
    “你以为谁都能上我家过年的?这可是一家人团聚的好日子,当然是只请了你。我父兄,包括轻音姐姐都知晓你,所以他们肯定会很乐意你到我家的。”
    他们知晓什么?
    李原启唇,很想问出这一句,最后却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
    ------题外话------
    有个事情是要强调一下的,我是个很莫名其妙的人,有时候写到某处了会突然迸发出某人某事的描写,只是我觉得到这儿了该写,不一定会有用,也不一定会没有用。
    就像生活中你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人很有趣能让你记住许久,但并不会一直在你生活中,有的永远都不会出现,而有的,或许某天便忽然转身碰到了。
    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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