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游苍梧,鹤飞昆仑。
    道者立于清清水畔,望着夹岸蒹葭,水中游鱼,慨然颂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元瑶一手擦去额上汗珠,顺势将一头乌压压的长发向后抿了抿,一手用力将银枪往地上一跺,一声钝响,入石三分:“我本非鱼,何须知晓鱼之乐?”
    “正确答案,难道不是应该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吗?”道者似乎有些不悦,但仍耐着性子温言道:“修道者秉承天地之力,欺造化,修神通,名为人类,实则非人啊!你……”
    元瑶断然截道:“师父说的是。”
    “……为师话还没说完!”道者无奈。
    “师父不过是想要告诉弟子,修道者与凡人的界限便如这水中游鱼与观鱼之人,理应各行其是,互不相扰。修道者当不以神通欺人,不以神通骄人,不以神通扰人,即使与凡人有所牵涉,也只宜倚智,而不可恃力,对么?”元瑶道,虽是疑问,但语气淡淡,显然并不认为自己所悟会有半点偏差。
    “好吧,确实无错——可瑶儿,你近来越发无趣了。”道者摇头一叹。
    “师父说的是。”元瑶肃然点头。
    道者被她这无趣到了天经地义的态度堵得无话可说,闷了半晌,只挤出了一声愧悔无地的长叹:“为师之过、为师之过啊!”
    鱼缸中嬉游的鲜红小鱼似乎化作了那年藻雪池中悠游自得的银鳞龙鱼,元瑶十分恍惚,以至于隔了很一会儿,才意识到抱琴在向自己说话。
    人在病中,意志力往往会远逊色于寻常时候,身体越痛苦,便越无法自控的追忆起欢乐的时光,此乃人之常情。如此的软弱,对如今的她而言,绝非好兆头。
    元瑶勉强自己将思绪抽离回现实。
    抱琴适才说的是……宝玉终得皇家重视,自己的一番心血没有白费么?到底是跟了她许多年的人,自己此番行事,别人皆道是讨好太上皇,也只有她自己明白,那非修士的精密眼力不可绣出的绝美刺绣,那强撑伤体的亲力亲为,为的可不是讨好任何人,而是将自己所有的用心设计筑成一级鬼斧神工的垫脚台阶,把宝玉的才学径直于皇家最尊贵的人眼前来一次痛痛快快的展示。
    “我已为宝玉铺下了一条顺遂的前程。接下来只需叮嘱父亲看牢了他,早点考出个进士出来。”元瑶似乎在自言自语,“往后,我们家少不得要指着他了。”她曾许诺贾元春一门安康欣荣,可计划总赶不上变化,以她如今益发力不从心的情势,一旦有个万一,失了靠山的贾家该怎样收场?总得培养几个得用之人出来。贾珍骄奢无度,贾琏才力平平,贾兰年纪尚幼,贾环心思歹毒,旁支又根基薄弱,纵有一二出息之人,却总是不堪重用。惟有宝玉,资质、心性皆是上流,她也不指望他为官做宰,只要他能造下些微名望,为家族生色即可——要求如此之低,他再要依旧不愿,赶鸭子上架也得赶得他顶上去!
    抱琴没有注意到她那颓丧不祥的口气:“宝玉那脾气,怕是不乐意进科场呢。”
    “由着他么?”元瑶笑了一下,“只需告诉他,明年有秋闱,转年便是春闱,只要他能挣出一个进士,此后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切有我做主,只要别作奸犯科、杀人放火,连父亲也管不得他、说不得他……”
    抱琴顿时乐了,只听这句话,她便能想象出宝玉如蒙皇恩大赦的欣喜若狂的小模样,一时失笑:“有娘娘这句话作保,宝玉怕不拼了命的去考!”
    待元妃的意思藉由每月入宫探望女儿的王夫人传达下来,不提得了女儿撑腰的贾政是如何由本来的铁面晋级为钢铁面,也不提被娘娘劝服的王夫人与贾母是如何的心疼、不忍并望子(孙)成龙着,总之听到消息的宝玉如披雷掣,木鸡一般呆了半晌,被贾政喝退后即撒腿狂奔回了,倒在床上拿被子蒙头哀嚎了足足半个时辰。
    愣是没有哭出来。
    待到下午贾政派来的小厮叫他回书房攻书,不过略一张口,他照样还是乖乖地、顺顺溜溜的跟着走了。
    天资上佳,惟差磨练——仙人投生的角色品质自有保障,要真是磨一磨就给磨坏了,当年怎可能当得上仙人?尽管放手去折腾——由宝玉的表现来看,元瑶对他的评价绝无半分掺假。
    宝玉这一忙活,便再挤不出时间在姊妹队里厮混,消磨时光了。哪怕是听说史家派人来接湘云回去,心里焦急得如同千万只猫爪在挠一般,苦于贾政布置的功课才写完了一小半,悄悄瞅了瞅坐在不远处拿了本书在读的贾政严正的面色,嘴巴张了几张,到底是没敢出声。
    他神思不属的样子哪里瞒得过贾政?当下沉着脸问:“给你布置的文章写好了?”
    宝玉握着狼毫的手抖了抖,缩了下脑袋。
    等到宝玉好容易过了关,一路撒欢狂奔回大观园时,湘云早已经在众姐妹的簇拥下依依不舍的上了车,他只来得及看到紫鹃悄悄拉过还未来得及上车的翠缕,暗暗地塞过一只小包袱。后者怔了一下,旋即感激一笑,打起帘子,头一低上了马车。
    宝玉看在眼里,不觉有些费解,有心问紫鹃,却见后者已经站到了黛玉身边伺候。想要去和黛玉搭话,后者却只顾着和探春、迎春她们说话,待要厚着脸皮上前搭讪,贾政那边的小厮又催命鬼一般的凑了过来:“二爷,您老也逛够了,可得回去了,二老爷还等着呢。”
    宝玉只觉浑身上下的汗毛齐齐精神抖擞的一震,怎一个神清气爽了得,心中再有万千不舍,也只得趿拉着脚步一步一回头的走了。
    那厢探春看见,向黛玉笑道:“林姐姐,你瞧二哥哥的样儿,像给霜打了似的。老爷也是盼着他能出息,究竟也没怎么逼勒他,怎地就把他给唬成这样了呢?”
    黛玉抿了抿嘴:“子非鱼,焉知鱼之忧?”
    探春笑道:“我当然不是鱼,可上哪儿知道鱼之忧去?不过我虽非鱼,却是做人妹妹的,二哥哥之忧却是能猜出来七八分呢。”黛玉一听她这话锋便知不对,然而还未来得及阻拦,她已然笑道,“二哥哥之忧,不在老爷之威,在乎林姐姐之不搭理他是也。”
    黛玉只觉心里好没意思,不由慢慢的红了脸:“从前看你还是个明快晓事的,近来也读了不少书,本以为你有进益,没想到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贫嘴乏舌的话。我们如今也都渐渐大了,还拿这些玩话来取笑,究竟有什么趣儿!”
    探春见她恼了,忙道:“这不是话赶话,赶出来的么?不过说真的,林姐姐你要肯多搭理二哥哥几眼,保准他乐半天呢!”
    黛玉不再与她纠缠这个话题:“偏你操的心多,只惦记着自己亲哥哥,便不念着我这个做姐姐的忧什么、乐什么了?如今堪堪要到八月,我那里的庄子上送了备节的出息来——往年这账目都是老祖宗给瞧的,今年特特吩咐我自己打理,你也是知道的,我素日在这上面不留心,那账篇子看得纳闷,专爱为人解忧的,你帮我去瞧瞧?”
    探春心中微奇。需知在下人眼中,大观园里的姑娘们,迎春木讷可欺,探春精明强干,宝钗大方周到,黛玉则是柔弱敏感,镇日里看书写诗,清闲得总担不起正事。可那不过是些粗浅的见识,探春却是知道,真论起理家经济之才,黛玉的敏锐细致,比之宝钗的外宽内慎,凤姐的雷厉风行,又是另一种风格。这种作风或许不招人眼,甚至若非极细致之人,都察觉不到黛玉在此之上的能为,只那以诚待人,不卑不亢,便不知不觉的将周围人浸润了进去。
    旁的不说,只拿各家比一比便知。这园子里人多是非也多,宝玉的便是一等一的热闹,宝玉那性情,恨不能主仆易势,把一干丫头们捧上天,哪怕是有袭人这样一等一的贤惠人照管,时不时仍有口角争端;迎春的紫菱洲更是主不主、仆不仆,迎春性子糯,掸压不住下人,目下已隐隐有奴大欺主之势,只等何时闹出来,再生理论;惜春更不消说,年纪小,性子又古怪,镇日里只捡些佛经看,藕香榭的事务都是奶妈子并几个教养嬷嬷处理的;而探春自己,照理来说是姐妹里面少有的有实干之才的,可也镇不住那些闲言碎语,隔三差五的便要给赵姨娘闹上一闹,不知零零碎碎的生出了多少闲气——独有两处是清净无事的,一是宝钗的蘅芜苑,一是黛玉的潇湘馆。
    宝钗似经世名士,运筹帷幄,游刃有余,如沐春风:黛玉则是高唐散人,倜傥自在,至朴至秀,润物无声。
    故而对于黛玉,探春向来是不敢轻视的。她的才干已是出众太多,又是探花之女,真正的书香门第,身上又有爵位,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身子弱,等闲不敢委以重任,生怕把她累坏了——可她如今连身子都好了!外表看来虽仍娇娇怯怯,却比湘云还要健康上三分,之前两人打闹的事,事后被湘云那大嘴巴四处一说,谁不知道黛玉疯起来连湘云都跑不过她!
    一个人,倘若真的做到了十全十美,旁人是不敢不敬的。话说回来,以黛玉之才,哪个账本子是她看不懂的?毕竟先前在元妃重病期间,她连一宫事务都管得,还怕区区几个庄子的账目不成?
    可见是借口。
    探春是聪明人,见黛玉以假言相邀,心中便猜度她应是有事要说,当下顺水推舟的应了。两人回了潇湘馆,看过了茶,黛玉便命雪雁将她搁在书桌上的账本拿来。探春只翻了几页,夹在其中的一张纸条闯入了她的视线。
    探春只觉有口巨钟在耳边被狠狠的一撞,“嗡”地一声巨响,整个人已乱成了一团理不清的乱麻。神魂还木讷着不肯回笼,身体却依循着本能做出了反应。
    一向机敏俊艳的贾府三小姐,哭成了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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