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中,一头雾水的贾政终于自宾客们七嘴八舌的恭维里拼凑出了真相。
    原来在太上皇的寿辰上,元妃亲手绣在屏风上的锦绣文章迎来了他不住口的称赞,听闻这是贾家的小公子所作,当即便召宝玉进宫,见后者生得风神秀丽,眸若点漆,竟是与老国公贾代善生得颇为相似。已故的荣国公贾代善原是太上皇的伴读,二人颇有情谊,如今一见他的孙儿与他相貌神似,心中已经存了三分喜爱。略微捡那生僻杂学考校了几句,竟是对答如流。近年来勋贵子弟风气日益奢靡骄肆,太上皇不知为此忧心了多久,好容易被他逮到一个争气的,如何能不欢喜?如何能不揪出来、立起来做个榜样?因此上连连赞了三声好,又大声夸赞道:“真乃麒麟儿也!”
    贾政却没有听说过这番典故,原来宝玉这一趟进宫,贾家人只能在外面候着,也没费心思打听什么。本来嘛,宝玉在宫里经历了什么,谁能有当事人自己清楚?只需等他回来时叫来一问便可。可宝玉满口说的都是元妃怎样啦、那屏风怎样精致啦、赏赐的东西怎样稀奇可爱啦,贾政不耐烦听这些,忙呵斥着叫他入内报平安去了,谁能想到这小畜生居然把曲折褒贬的春秋笔法用在了自家亲爹身上?别人家稍稍打听便能得到的消息,自家人居然还蒙在鼓里,这么大的消息也敢私自隐瞒,这混账如今可越发出息了!
    贾政哪里知道宝玉其实并无半点蓄意隐瞒之意,只是他素来认为世间尊贵者惟有女儿,自己只不过是一介须眉浊物,与大姐姐的重要性相比微不足道,况且进上的文章纯属众姐妹敦促协力之下的超常发挥,御前奏对又恰好考的是自己最擅长的杂学,若是考正经的学问,自己少不得要铩羽而归——故而这回的荣耀倒有一大半是侥幸而得,事后回想起来,惭愧后怕还不够,叫他如何能心安理得的飘飘然起来?即便是小儿心性,得到太上皇这等顶天的人物褒奖,不得意才说不过去,可也不过是得意了一会儿,前脚刚一出宫门,后脚便生生把这话给忘了个一干二净。也是此刻听众宾客你一言我一语的讲起,宝玉才约约莫莫的记起来有这么一回事。
    ……幸好贾政不知道,他要是知道自家混账儿子在想什么,非得打得他再休养半年不得出门不可。而此时的贾政不仅不知他心里转了怎样没出息的念头,而且还终于确认了自家儿子得了太上皇青眼,即使平日再看他不顺眼,此刻心中也依旧喜悦不胜。可他板正持重惯了,哪怕心里欢喜得快要不知所以,面上还偏要做出恨铁不成钢的严肃状,沉痛得简直可以随时拉出去参加追悼会:“太上皇错爱,小子浅薄,当不起啊!”
    “哪里哪里!”众宾客齐声道。
    “实在当不起!”贾政郑重申明。
    “果真当得起!”众宾客欢然反驳。
    “实在当不起、当不起啊!”
    “当得起、当得起、很当得起啊!”
    宝玉:……
    所以说,对这等仕途交际的场合,他实在欣赏不起来。
    好容易捱得日头渐渐向西,捱得把宾客们一个一个的送走,还没等宝玉松下一口气,便眼睁睁的看见贾政前一刻还如春风丽日一般和煦的脸迅速的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在狂风骤雨堪堪袭来之际,宝玉以自家与自家严父多年周旋的经验,当机立断的躬身:“来的时候老祖宗吩咐,要我晚饭过去吃。老爷要再没事的话,就……”话还没说完,被贾政眼风一扫,便乖觉的消音了。
    贾政的脸阴沉得几乎要刮下暴雨来:“你,如今倒是出、息、了。”
    一字一字,似从冰缝里打磨出的光亮的刀子,极凉又锋利,}得宝玉每听一个字都止不住的抖一下。
    贾政教子,由来是荣国府中能够跻身前三甲的恐怖节目。至少对于宝玉而言,确是如此。
    “天下有才之士如过江之鲫,你一个黄口小儿,读过几卷书?背过几句诗?写过几幅字?做过几篇文章?你有何真才实学,和普天之下的人杰一较短长!不过是仗着有个做宫妃的姐姐,才越过多少人,直接将你的文字呈到了御前。又适逢老圣人龙心喜悦,见你是旧臣子孙,年纪虽小,倒勉强还能诌出几笔文章来,才姑且赞了你几句。”贾政喝道。
    宝玉缩得宛如被拔光毛又扔在雪堆里的鹌鹑一般,贾政说他一句,他便点两回头,听贾政如此说,心中也道:“原来老爷也是这样想的。这等虚无缥缈的名声,躲都来不及,偏那些沽名钓誉之徒看得重若性命,那等趋炎附势之辈还趋之若鹜,真是……”
    心中正想着,贾政已然接着吼道:“其他人也念你年幼无知,也顺着上意跟着奉承你几句——究竟你能比那些宿儒宗师强出几点见识!若再一味的只顾嬉游鬼混,荒疏学业,还不把列祖列宗的脸都叫你给丢了去!”
    宝玉听着,胸中顿有万千不服,可严父的铁面在前,就是有亿万不忿也只能自己憋着。又听得贾政话风不对,还没来得及叫糟,这厢贾政已拈了拈胡须,沉下脸:“自打你上回病了,到如今再没去上过学。嗯,这些日子你也修养的够了,即日起就把功课重新捡起来——不,功课要翻倍!”见宝玉愣愣的还没回过神,不由怒上眉山,一声大喝,“没出息的小畜生,还愣着作甚?跟我去书房!”
    宝玉激灵了一下,见贾政已脚不沾地的往外走,堂堂金口御封的麒麟儿只得把自个儿团成了一只战战兢兢的小鸡仔,垂头丧气的跟在后面挪。
    大姐姐,你害惨我了。
    他欲哭无泪的想。
    五月正是盛夏,红彤彤的日头大把大把的抛下炎炎的光,恨不能将地上的每一丝水汽都榨取出来。各宫中早摆了冰,镂刻成玲珑山石的模样,穿梭其中的人物衣带纹缕毕见,透着清凌凌的爽气,光是看一眼便觉得赏心悦目。一般的都在伏天夏日,外面热得如火炉,宫内却是一派清凉,那些小太监、小宫女们贪爱那点凉意,都变着法子窝在宫里,不肯出去做差事。
    这个夏天,长信宫的宫人注定要比别处过得苦上数倍。原因无他,元妃尚在病中,体弱不能用冰,只好用井水一遍又一遍的冲洗地面。被阳光炙烤的青石板烫得宛如烙铁,水前脚泼下去,后脚便蒸发干净,小宫女们只得继续泼水,弄得脚下到处是亮晃晃的水泊,空中到处是雾蒙蒙的水汽,整座长信宫宛如水晶宫一般。皇上每每来上一趟,不过略坐片刻,走时衣服和头发都是湿的。
    如今宫中人人皆知,前番元妃久病未愈之下为了给太上皇绣屏风累得病上加病,镇日里卧床休养,竟是连起身也艰难。这么个病人,倒难为皇帝对她的宠爱有增无减,明明无法侍寝,皇帝却时常去她宫中坐坐,谈笑一番,才坐上龙辇赶往别宫妃嫔处。如今的宫里宫外,哪个不赞皇帝是个痴心钟情之人?更为难得的是,皇上虽痴情,却也没妨碍他对后宫三千佳丽们广施雨露,没能酿出什么女色误国、什么褒姒、杨妃之祸来,倒是比那些软倒在爱妃石榴裙下的帝王们眼光英明得不可里计。皇帝年纪不算老,那一干水灵灵的妃嫔们又各个处于盛年,稍加耕耘便会结蔓得瓜,不出一年,宫里已有数位妃嫔们大了肚子。
    “琳嫔眼见着就要临盆了,周婉仪、钟贵人又诊出了喜脉,到了明年,宫里少不得要多出许多孩子的哭声了。”抱琴拈着一枝花逗鱼缸里的锦鲤玩,诱着那小小的鲜红的鱼儿摆动着鳞片玲珑的小尾巴在美玉也似的缸壁间游来晃去,口中说着说着,不觉出了神。倘若没了那场病,以自家娘娘所获盛宠,想必长信宫里早会添上一位小主子了吧?只可惜……
    想到这里,她忙向元妃的方向看去,见她正靠坐在床柱边,失色的嘴唇淡得宛如冬月辉映中的一片薄雪,微垂望来的视线静静的,直勾勾的盯着那缸里游弋不止的锦鲤看,也不知道在出什么神。抱琴自觉自己提到了元妃的伤心事,心下暗悔失言,当即强笑道:“这回宝二爷得了老圣人的青眼,娘娘布置了这么久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
    元妃却仍在出神,抱琴又说了一次,她才稍稍回过神:“你刚有在说话?”
    抱琴笑着点头,眼底却闪过一丝隐忧。这都多久了,一般的也是请了太医院最好的太医来调养身子,每日更是一顿不落的吃着药,也不嫌甘弃苦、挑三拣四,可是娘娘这神思不属精神恍惚的症候,怎么还是不见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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