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元妃近年来委实多病多灾,宝玉、凤姐也接连遭受了不少磨难,王夫人便与贾母商议着要去清虚观打上三天平安醮,好为全家人消灾祈福,破一破近年来的厄氛。事关全家里贾母最为放在心坎上的三个孙辈,贾母自然不会不赞同,时间便定在了五月初一到初三。凤姐这些天先是横遭镇魇元气大伤,偏又生性好强,觉得阖家上下事物万万离她不得,只得一边下死力调养,一边强撑着病体左右周旋,一连一个多月的扛下来,早就心烦气躁,一听说打醮之事,登时心动起来:“他们那边楼又宽敞,只要提前几天把闲人清出去,再打扫干净,保准又舒服又敞亮。这些天我实在闷坏了,家里的戏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好太太,这回便让我随珍大哥出去乐上几天好不好?”
    她这不提可好,一提连贾母也心动了起来,凑趣的也要跟去。她既要去,宝玉、黛玉这两个心肝宝贝自然也要去,二玉既去,其他姐妹当然也少不了。便是薛家虽是借住贾府,也是要跟去的。这些太太、姑娘既要出门,怎会不带伺候的人?那些丫鬟们难得有出门的时候,一时提前几天就兴奋起来,直到真正出门的那天更是激动得跟出笼的黄莺一般叽叽呱呱笑个不停,被周瑞家的来来回回的说了两三遍,方才小声了些。
    黛玉和宝钗共坐着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她们的丫鬟紫鹃、雪雁、春纤、莺儿、文杏坐了车在三春的车后跟着。一时到了清虚观,几个丫鬟忙忙的下了车赶到前来,正赶在两个姑娘下车,周围媳妇、婆子围得水泄不通,眼见得那车帘掀起露出一截纤纤玉指,紫鹃与莺儿忙上前去接人。黛玉与宝钗款款下了车,正欲往里走,忽听外围一个媳妇嚷道:“哪里来的小杂毛,混撞什么?惊到了姑娘你赔得起吗!”
    众婆娘媳妇纷纷喝道:“拿,拿,拿,打,打,打!”
    黛玉听得心头一跳:“怎么了,都这么喊打喊杀的?”
    一个稍有头脸的媳妇忙赔笑道:“不知道哪里钻来了一个小道士,也不知道先头的人是干什么的,能把这么个人放进来。大伙儿正要把他提出去呢,姑娘见了老太太,可千万别跟她提啊!”
    宝钗闻言微笑道:“既这么着,打发出去也就是了,别吓着老太太。”
    黛玉瞅了她一眼,正待说话,便见贾母派人来问,原来媳妇婆子们闹得动静太大,到底惊动到了贾母,凤姐回明了原委,贾母便叫人带了小道士来,安慰了几句,又下令给他些钱买点心果子,让贾珍好声好气的送出去。回头见黛玉神色微怔,便把她拉进怀里:“方才她们嚷得太不像话,可是唬到你了?”
    黛玉微微摇头,贾母猜度她适才看的方向正是小道士离开的所在,便也不说话了。大约也觉得气氛尴尬,众人一时都有些沉默,好在张道士的到来很快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鹤发童颜的老道士行止之间自有那么几分方外之人的风味,可惜一张嘴便觉一股市井之风扑面而来:“无量寿佛!老太太一向福寿安康?众位奶奶小姐纳福?一向没到府里请安,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
    当下从问安说到宝玉,从宝玉说到从前国公爷的相貌,接着不知怎么着又要与宝玉说亲,说得宝玉好大不自在,又不好表现出来,直到贾母婉言回绝,方才松了口气。那张道士是老成了精的人物,一见宝玉心中不快,当下借口观阅宝玉的通灵宝玉,献了许多镶珠嵌玉的新巧吉祥的法器出来,这桩小小风波便这么抹了过去。
    不一时贾珍在佛前拈了戏出来。头一本是《白蛇记》,次一本是《满床笏》,末一本却是《南柯梦》。宝玉正命一小丫鬟将张道士赔来的法器放在上面,自己坐在贾母身边把玩,贾珍说什么他总没听见。坐在贾母另一边的黛玉却是微微一凛,耳听得下方的戏台上张罗着敲锣打鼓,铺张热闹得无法形容,贾母强颜欢笑的脸上那犹疑不安的眼神却不断在黛玉脑海中徘徊。
    高祖斩白蛇,基业初成而威名赫赫。满床笏板,满庭朱紫,声势鼎盛人人钦羡。可最后一出,为何却是南柯一梦?
    明明是阖家欢笑的时候,却出了这样的兆象,这是上天在与她们开玩笑吗?
    她心中踌躇着,忽觉一股熟悉的热度自掌心燃起,这一番感受与往日不同,那股炙热似乎是活的一般,跳跃着,呼唤着,仿佛生命中的另一部分就在咫尺之遥,沿着那不可言说的吸引力前行,便可填补心中所有的缺憾。
    黛玉的心微微的跳了一下。
    宝玉将那盘玲珑法器玩赏了半日,见内中有一只赤金点翠的麒麟,文采轩昂,说不出的俊秀好看,便拿在手中。贾母看戏看得心不在焉,宝玉这一动,登时把老人家的注意力引了过来:“我记得哪家的孩子也有这么一个金麒麟来着?”
    众姐妹皆不知,独有宝钗看了两眼,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的,比这只略小些。”
    宝玉因听说史湘云也有,登时将手里的这只麒麟袖了起来。他本是年轻心热,听了湘云有此物,却没有这只的好,便想着待湘云来家里后取了相赠。及至真的藏了起来,却又颇感踌躇,原来他近来颇读了些风月戏文,书中的才子佳人大多藉小巧微物定情,此后聚合莫不与此相关,自己这顺手一藏,倒似是对湘云有意一般,别人倒不会多心,惟有黛玉是第一等心细如发的,深恐她想岔了去,当下悄悄往黛玉的方向瞄了一眼。谁知不看则已,一看却是一惊,黛玉却早就不在座上,连带着紫鹃、雪雁也不见了踪影。
    “林妹妹怎么不见了?”宝玉忙问道。
    贾母道:“这戏闹得很,她心慌,下楼去那边的小园子里走一走。他们出家人修的园子原也清净,闲杂人等又早几天就给清出去,去疏散疏散倒也便宜,我叫紫鹃、雪雁两个好生照顾着去了。”
    宝玉忙说:“我坐了这半天,也觉得闹得很。”
    贾母慈和的笑看了他一眼:“下去逛去吧。”
    清虚观里的园子不大,但一应花草林木不过稍为修剪,大多任其天然生长,比不得贾府的会芳园锦绣富丽,其风致烂漫之处,却也非斧凿痕迹过重的王侯之家的园林可比。尤其是黛玉这一路走来,半个闲人不见,便更显幽静。
    然而没有了闲人,不速之客还是有的。当赦生自山石的空隙间转出时,几乎吓了紫鹃和雪雁一跳。自然,那惊过后便是淡淡的喜悦,之前赦生以番邦少女的身份在潇湘馆养伤时,两个丫鬟早就和他混熟了,与熟人久别重逢,焉能不开心?雪雁见他穿着一领深墨色的箭袖,脚上蹬着粉底皂靴,玄带束发,通身一色的漆黑,愈发的衬出面容如雪,额心图腾艳丽如血,更兼蜂腰猿臂,说不出的挺俊峭拔,情不自禁的赞道:“赦生,你穿这身竟是比在潇湘馆时家常穿女装好看呢。”
    昔日权宜之下硬着头皮假扮番邦少女混迹潇湘馆的时光飞快的自赦生与黛玉的心中滑过。赦生扫了黛玉一眼,眼底微有笑意。黛玉亦是抿嘴笑了半晌,方才止住了心底的欢欣笑意,转而忽悠起两个丫头来:“没有重大的事要告知与我,他是不会现身的。你们两个去周围守着,有什么风吹草动的,立时通知我们。”
    紫鹃与雪雁早就认定了赦生是林家派给黛玉在暗中做些大事的得力助手,闻言当即应了。黛玉这才跟了赦生往深处走,两个丫头的身影甫一被挡在山石草木之后,赦生已然主动携住了黛玉的手。黛玉本应羞怯的,只是在笑嗔了他一眼之后,到底不舍得丢开,僵持了片刻,仍是悄悄的回握住了他伸来的手掌。两人寻了块花阴下的平整山石坐下,彼此皆是一言未发,只静静的感受着此刻两手交握依偎而坐的静好时光。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一直以心音相通,不必日复一日的翘首等待鸿雁传书,是他们二人远比世上所有相隔两地的伴侣幸福的所在。然而这哪里可以和此时此刻两两相对相比呢?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想着他(她)的名字,便觉得无比欢喜;看见他(她)的身影,便觉得无上的圆满。纵是至高无上的权位,举世无双的财富,也无法交换得这无尽喜乐的片羽吉光。
    “不是说后天才能回来么?怎么提前两天就到了?”隔了好一会儿,黛玉才略略回神,细声问道。
    “有要事赶来告知。”赦生的回答倒是和黛玉蒙混紫鹃、雪雁的说辞不谋而合。
    黛玉稍稍坐起来了一些,眼光流露出诧异与担忧:“出了什么状况,连你也应付不得了?”
    赦生郑重点头,褐瞳深深的看了过来:“此事天下惟你一人可解。”
    黛玉心中担忧愈盛,然而还不待她询问出声,便听少年低声一笑:“我很想你,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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