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之后,宝玉便以空前高涨的热情与破釜沉舟视死如归的觉悟,投入了苦吟之中。须知灵感此物最是个没有道理的东西,搁在宝玉这个最是不合情理的人身上自然更是没有道理可言——便如这些日子,才思通畅时他一个人一天可以易上十稿不止,可才思枯竭时整整十二个时辰熬下来外加探春帮忙集思广益也未必见得就能够挤出一两句来。
    这么日以继夜、夜以继日的苦熬,不过两三天的功夫,宝玉一张原本满月也似的莹润的脸便蜡黄蜡黄的瘦削起来,贾母与王夫人见了固是心疼不已,但想到他是在为太上皇圣寿做筹备,正是罕有的荣光,反倒为自家孙儿/儿子懂事成人而欣慰起来。两人也帮不上忙,见宝玉委实累得可怜,便每日里敦促着厨房的人变着方子做些可口养人的菜肴给他进补。
    至于贾政,能在有生之年头一回看到儿子如此努力,最重要的是他努力的目标还不是去吃什么女人口上的胭脂,也不是把玩什么簪环花草,而是一件真真正正的正经事,心中更是快慰。暗地里不知向列祖列宗汇报过多少回“您们的不肖子孙终于开窍了,这份家业终于不必担忧后继无人”“列祖列宗在上,保佑这孩子能长性些,将来在功名举业上也要如此用心,广大我贾氏门楣”等诸如此类的话。
    宝玉既忙,诸姐妹也没闲着。宝玉一天写出十稿,李纨便要阅十稿,好的便交予钗黛二人批阅删改,不好的就直接打回;宝钗和黛玉则要将送来的文稿一一的改过,逐字逐句的斟酌、雕琢。李纨与宝钗、黛玉所擅长的本就大相径庭,李纨重老练劲瘦,宝钗爱涵蓄典雅,黛玉则喜空灵鲜妍,众口难调,想要得她们三人一致的一句赞扬谈何容易!每回往往是好容易让第一个满意,在第二个面前又被挑剔得一无是处,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让前两个点了头,又在第三个面前铩羽而归。
    她们愈挑,宝玉愈得改,宝玉愈改,她们愈挑——一时间宝玉晚上做起梦来脑子里回荡的都是三人铁面无私的声音。
    “上回是笔力太浅显,这回又穿凿太过,你也别急,只要拿出平时一半的机灵劲,不怕写不出好文章来!”这是李纨,话里话外皆是鼓励之意,可同样的话听过二三十遍后,再听到耳里便只剩下了一派漫无边际的绝望。
    “宝兄弟,你还是再改一改吧,好在这篇已经大有起色了。”宝钗惯是温和体贴人意的,可惜再温雅的态度、婉转的言辞,都无法改变她这番话内容本身的冷酷无情。
    最后则是黛玉笑意盈盈的样子,眉眼含笑,宛如春朝流转的清溪一般的可爱可怜,可惜说出的话却如同严冬酷雪一般的可畏可怕:“对不住,还是不成,你再试着改改?”
    一时间,不管是写稿的,还是审稿的,甚至是两边人屋里的丫鬟婆子,跟着各家主子这么日以继夜、夜以继日的“奋斗”,各个皆是焦头烂额之状。
    除她们之外,三春也加入了帮忙的行列。迎春不善题咏,惜春年纪小,才学亦浅,她们自知无法像薛林那般起大用,便安心的搬了一堆又一堆的书来看,有那用得到的典故、文法,便一一拿来与宝玉参考。探春文采为三春中最高者,故而也帮着宝玉一同构思、参详,偶有苦心孤诣想出的佳句,便忙忙的写与宝玉。
    “林妹妹,我快要死了。”宝玉说这句话时眍着眼窝,布满红丝到底双眼黯淡无光,不似死鱼眼,胜似死鱼眼,嘴角上还长了俩新鲜的火疖子,红红艳艳的,在他粉白的脸上嚣张的宣告着存在感。
    黛玉幽幽的一叹:“从前还总说着,为了这些人,你便是死了也愿意的。今儿我才知道,原来大姐姐是不算其中的。”
    宝玉幽怨的瞪着她。
    黛玉接着幽幽地道:“可怜大姐姐,满心满意的高兴自家兄弟有了出息,将关系自己荣辱祸福的大事放心的交给了自家兄弟办,还特特的留出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准备。如今……唉!”
    宝玉被气得直咬牙之余又颇觉好笑,半晌挤出一句:“林妹妹,你就不能安慰我两句吗?”
    黛玉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实在可怜,终于忍不住笑了:“横竖熬过这些天,得了文章,就跟舅舅请个假,痛痛快快的睡上半年好不好?”
    “……你当我是猪吗?”宝玉苦着脸反问。
    然后他就精神抖擞的向着猪的方向奋斗去了。
    如此全家动员,其过程艰苦惨烈无比,其效率却也是超一流的高,待得元瑶收到宝玉进上的文稿,距离十六日的交稿日期,居然还提前了三天。
    “真是难为他了,小小年纪,能写出如此文章来。若不说与外人听,谁能相信这般老辣灵逸的文字,居然不是名宿手笔,反而出自一十三岁大的稚子之手呢?”元瑶不善诗文,但阅历年纪摆在那里,眼力自是非同凡响,能得她如此评价,可见宝玉这回的文章确是做得精彩之极。
    抱琴在旁忍俊不禁的道:“娘娘这就赞不绝口啦?”
    “哦?”元瑶转眸,听她言下之意,莫非内中还另有隐情?
    抱琴整个人笑得直发抖:“我可听说了,这篇文章宝二爷从头至尾只花了十三天就定稿了呢!二爷贪玩,前些日子又多病多灾的,等想起来的时候唬得跟什么似的,他哪敢误了娘娘的事,可不就没日没夜的写么?每日里熬油费火的,他自个儿忙不说,还没口的央求了珠大奶奶和宝姑娘、长乐县君帮忙批改。好容易定了稿,听说珠大奶奶并所有姑娘们都同着他一块儿瘦了好大一圈!”
    “呵。”元瑶听得也笑了,“这回辛苦了他们,你代我备赏吧——宝丫头、长乐出了大力,她们的就算是一等;迎丫头她们姐妹几个协理有功,减上一等;大嫂子就给上双份,再加点男孩子喜欢的东西,她一个人带着兰哥儿也不容易。”
    “宝二爷呢?”见漏了一个人,抱琴已猜到她的意思,只忍着笑明知故问道。
    元瑶瞥了她一眼:“敢忘了我的事,不罚他就够了,还想要赏?可惜我不在家,若还是在家的时候,不用父亲教训,我自己先给他吃一顿板子好长长记性!”
    话说得这么满,她便不信真在了家娘娘就真能舍得弹宝二爷一根手指头!抱琴咬了半天嘴唇才止住险些喷薄而出的笑声,正色道:“现在诗文是有了,可距离太上皇他老人家的圣寿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不到半个月,屏风的材料和绣工虽说早就备好了,可想要绣得细致出色,怕是难办。”
    “都叫散了吧。”元瑶浑不在意的道。
    “散了?”抱琴有些会意不过来的重复了一下,待得意识到元瑶所指究竟何意时,不由便是一抖,“绣工都散了,谁来绣屏风?”
    “自然是要自己动手,方显得心意谦诚。”元瑶轻描淡写的回答令抱琴整个人都一脚陷进绝望之中无力自拔:“娘娘,您都五六年没动过针线了!”别说她没做过针黹,就算是她这些年来日夜不停的练习针黹,自家小姐的针线活是什么水平,和她一块儿长大的抱琴能不清楚?绣个花儿还可以勉强,再复杂些的草虫已是抓了瞎,更罔论她这回还是奔着慧纹的水准去的!慧纹可是天底下成了绝响的绝艺,自家娘娘这么糊弄太上皇,真的可以吗!
    “娘娘重病未愈,眼下只宜以调养身子为上,这些小事还是交给底下人去做吧?”抱琴委婉的道,无奈元瑶似乎对她的言外之意只字未懂,依旧坚持道:“这是我的一片孝心,假手他人,成何体统?”
    抱琴急了:“这刀剪针线到底是尖锐之物,娘娘何等娇贵人物,还是远着些的好!况且这些日子不是您就是宝二爷,各个多病多灾的,还是留点儿神吧!”
    “远着什么?留神什么?什么多病多灾?”皇帝远远地隔了窗在外道,展眼就走了进来。
    两人便止住了话头,元瑶正倚着芍药海棠花瓣填的秋香色纱枕,见他走近来,便把枕头推给了他,自己慢慢挪了一个碧纱枕靠着:“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闲话,皇上九五之尊,何必去听?偏皇上耳朵灵得跟什么似的!”
    皇帝歪在她身边,细细的欣赏着她冰玉般的脸容上若有若无的娇嗔之色,笑道:“朝堂大事听得多了,朕还真想听听家长里短的闲话。”又凑过去在她耳边道,“而且就只听元儿说。”
    元瑶向后拉开了些距离,方才道:“能有什么?不过是前儿家里弟弟顽皮,不小心推翻了灯,把脸给烫了。这孩子打小家中娇惯,这一伤,顿时闹得合家人仰马翻的。”
    皇帝笑道:“朕怎么仿佛听说,那宝玉也是着了邪人暗算?你们姐弟今年也不知撞客了什么,两人都是多磨多难的。”
    元瑶登时把脸一冷:“皇上这么明察秋毫,还问我做什么!”说着便翻过身不再理他。激得皇帝又是急又是恼,脸半红半白了半晌,到底还是温存压下了面子,温声道:“怎么又恼了?前些日子你动了那么大的气,把抱琴都指出去跑了一趟荣国府,朕也不过是好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才叫了几个人问了问。朕还不是关心你?”
    元瑶依旧冷笑不语。这人总是这样,一门心思的沉浸在自己所扮演的情圣角色里,入戏太深出不来,还真就自鸣得意的以为自个儿成了帝王家里千年难得一见的情种。在这里摆出一副“朕包容你的一切”的深情模样和她你侬我侬,回头也没耽误他召幸各宫的妃嫔,爱情、艳福,两头一头也没耽误。真爱一个女人,会是这么表里不一的模样?
    明明是帝王多疑,有事没事就要试探这个权衡那个,都快成了职业病,偏还要拉上“关心”的虎皮来粉饰太平。若是别的妃嫔,少不得还得顺着他的话露出几分感动之色来叩谢他的皇恩浩荡,可元瑶为什么要给他面子?贾元春嫡亲的爱弟都快给人害死了,他还要在这里来来回回的试探人心,他想试探出个什么?是贾家一门招惹上了不洁邪祟?还是姐弟二人联手以苦肉计铲除敌人,前者琳嫔后者庶弟?
    他这厢以阴私之念猜度他人,还指望元瑶感激涕零不成?如此“关心”还是他老人家自己好好收着罢!
    皇帝温声解释了好一会儿,见元瑶只是闭着眼不说话,自己也觉得没意思,阴着脸起身走了。元瑶连眼也不睁一下,只做没这么个人。抱琴倒很是忐忑:“皇上方才神色很是不好呢,娘娘……”
    元瑶也不睁眼,只扔了三个字出来,就再不理会了:“别理他。”
    这个皇帝就是作,隔一阵子不作得叫她狠狠排揎一顿就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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