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们停在东边的一个山坳里。
    有人正等在那。
    钟帛仁像一道幽深的暗影,潜蹲在林间树上。
    雨渐渐停歇,乌云散去,他借由月光,看清了那人的脸。
    “……曹宁?”
    这也算是隔世的熟人了,此人出现代表着什么,钟帛仁心中自然有数。
    “我就说,这些人的做事风格,怎么带着一股熟悉的恶臭。”他冷冷一笑,道:“戴典狱,看来咱们的缘份也未尽呐。”
    山下抚州城,在一间客栈温暖的上房内,有人打了个喷嚏。
    这人一身黑衣,身材魁梧高大,此时翘着腿,懒洋洋坐在桌旁。他面前也摆着一桌好菜,桌对面坐着一个四十几岁,其貌不扬的男子。
    这黑衣人正是戴王山。
    而他对面坐着的这位,大概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乃是游龙山排行老二的,吞金寨寨主金代钭。
    第113章 赏月!
    戴王山嘬了口热酒, 笑道:“早就听说抚州野味鲜美,今日有幸一尝,果然名不虚传。”
    金代钭坐在对面, 微一拱手。
    “大人喜欢便好。”
    “不过, ”戴王山话音一转,又道:“野味虽美, 偶尔尝鲜还好,久食难免腥硬,有碍康健。真想长寿,还是得吃精细的城中餐, 金寨主,你说是也不是?”
    他这言语话里有话,金代钭自然听得出来,他再次拱了拱手, 道:“大人说得极是。”
    戴王山冷冷道:“还是莫要叫我‘大人’了, 区区不才,只不过是个不入流的马前卒罢了。”
    金代钭道:“‘十殿阎罗’的威名, 混江湖的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就算大人当下虎落平阳, 龙搁浅滩,但在下相信,早晚有一天大人会官复原职, 东山再起。这其中, 在下若能尽到绵薄之力,那真是三生有幸了。”
    戴王山被他说得舒舒服服,畅然一笑。
    “我最喜欢同聪明人说话,纵观这满山土匪, 也只有你金寨主,称得上是识时务的俊杰。”
    说了会话,屋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曹宁进了屋子,冲戴王山行礼道:“大人,事情办妥了。”
    戴王山冷眼看金代钭的脸色,后者面无表情,问曹宁道:“贾奉死了?”
    曹宁:“死了。”
    金代钭又问:“方天绒作何反应?”
    曹宁:“刺客事成即退,未作逗留。不过,你不是说过方天绒与贾奉感情深厚,现在贾奉死了,方天绒必然与狼头寨势不两立。”
    金代钭:“方天绒此人坚韧耐忍,如他一心为大局着想,不见得会与刑敕闹翻。”
    戴王山淡淡道:“你对他们最为熟悉,定有刺激之法。”
    “这……”金代钭思索片刻,道:“戴大人,抚州成里有两个人,一是刑敕的叔叔刑镕,他抚养刑敕长大,如同其父。二是方天绒的相好吕婵。若要挑拨离间,这二人都可利用。”说着,他拿来纸笔,书写住址,交予戴王山,随后道:“时辰不早了,再多逗留恐惹人疑,在下先行告退。”
    金代钭走后,曹宁来到戴王山身边,戴王山将住址交予他,曹宁问道:“是否等一等?若是后续方天绒没与刑敕闹起来,我们就下手。”
    “等?”戴王山睨他一眼,“再等我们的韩大将军就要来了,还有你什么事?”他指头点了点桌面,冷冷道:“先去把太平寨的二当家抓走,毁尸灭迹,然后去找……”他摸摸下巴,冰冷的目光在刑镕和吕婵之间转了两圈,最后道:“刑敕性格暴躁,更易激怒。你们去找刑镕……对了,他们杀贾奉使了什么手段?”
    曹宁:“割喉。”
    戴王山:“那给刑镕也同样割喉放血,杀完之后,别忘留书。”他构思道,“就写……‘以你狗命祭寨主亡魂’,简明易懂。”
    曹宁:“是!”
    窗外,金代钭上了辆马车,遁入黑夜。
    曹宁道:“他可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出主意杀自家兄弟,毫不心软。”
    戴王山:“金代钭原是给洄州府衙门做师爷的,后来洄州被叛军端了,他投奔了游龙山。因为入伙早,又有一手管理账务后勤的功夫,爬到了二寨主的位置。”说完,冷笑两声。“能管明白钱的,大多都是聪明人,他又是从府衙里出来的,自然懂得观察局势。游龙山逍遥不了几天了,当然要早一步做打算。想求富贵,降韩琌不如降我。”
    曹宁附和道:“那是自然。”
    戴王山接着喝酒,又问:“今晚行动可还顺利?”
    曹宁感叹道:“十分顺利,这伙杀手术业之专精,甚至超出当年的密狱。大人,他们到底什么来头?”
    戴王山道:“具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们是重明鸟的人。”
    曹宁:“自从密狱被解散,大人手下能用之人少之又少,这次行动他竟将如此得力的杀手团体交予大人,真叫人费解。”
    “哈。”戴王山笑了两声,站起身,来到窗边。外面又落起蒙蒙雨雾,他望着飘渺的黑夜,幽幽道:“难道真是师出同门的缘故,那韩琌的行事作风,倒是越来越像那个人了。”
    曹宁:“……那个人?”
    “一根筋的脑袋,只想着能快点做成事情,他们懂什么官场啊。”戴王山自顾自地冷笑一声,“敢给我这样的机会,那就别怪我平步青云,踩到你的头上了。”
    曹宁兴奋道:“抚州真是大人的福地!”
    山脚下的破屋外的小径上,黑影一晃而过。
    姜小乙一溜烟回到小屋里,抓着桌上的水就是一阵猛灌。
    喝饱了水,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明书正愤愤地盯着她。
    姜小乙:“你作甚?”
    明书:“已经好多天了,你大半夜偷偷带着我们少爷去哪了?”
    姜小乙认真道:“抓鱼。”
    明书:“胡说八道!”
    姜小乙随手拨弄他的小脑瓜,微一用力他便哎哟哟地倒到一旁。
    后方,钟帛仁坐在榻上,姜小乙冲过去就准备开口,钟帛仁抬手止住,眼神飘向后方众书生。
    “外面说。”
    明书坐后面扯脖子表达不满。
    “整日偷偷摸摸,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少爷你可别被带坏了!”
    二人来到屋外。
    钟帛仁问:“谁死了?”
    姜小乙:“贾奉,让人给割喉了,啧啧啧,你是没看到,到最后血都快流干了,太平寨的人都像疯了一样。”
    钟帛仁道:“贾奉虽性格懦弱,但是为人大方,五个寨主里属他最肯散财,又有方天绒做兄弟,在游龙山也算有人望。他们可起冲突了?”
    姜小乙:“差一点,被方天绒拦下来了。”想起方天绒的举动,她颇有些感慨。“那方天绒真算条汉子,哭成那般模样,还能以大局为重。拦下双方冲突。”她问钟帛仁,“你查得怎么样了?跟上了吗?”
    钟帛仁点点头。
    姜小乙:“他们是什么人,可有头绪?”
    “有。”钟帛仁问她,“你可还记得戴王山这个人?”
    姜小乙道:“有印象,他是降臣,曾统领前朝那个臭名昭著的密狱。不过我只听过其名,并没有见过他。”
    钟帛仁:“这群杀手是他的人。”
    姜小乙啊了一声,道:“戴王山降了朝廷,那他的人就是朝廷的人了,难道是重明鸟派他来打前哨战的?”她顿了顿,忽又反应过来。“不对啊,你怎么会认识戴王山?”
    钟帛仁随口编纂:“以前他带手下来过培州,我曾见过一次。”
    “哦哦。”姜小乙道,“你记性真不错。”
    钟帛仁覆手而立,站在原地一脸凝重,姜小乙道:“怎么又是一股老气横秋的味道。”
    钟帛仁瞄她一眼,问:“你有何感想?”
    “感想?”姜小乙小心观察钟帛仁的脸色,问:“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挑拨离间的做法,非是正派作为?”
    钟帛仁无谓一笑,道:“离间计是应敌惯用手段,能不费一兵一卒就使敌人自相残杀,是所有将领都梦寐以求之事。”
    姜小乙:“没想到你能这样想,我还以为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能明白这个道理。”她叹了口气,“话虽如此,但是真的实打实瞧见兄弟之间恩断义绝,还是令人不胜唏嘘。”
    静了片刻,她发现钟帛仁再一次陷入沉思。
    “钟少爷……”
    “此功不能归于戴王山。”钟帛仁终于开口,“我们得想办法拦一拦他。”
    “什么?”
    钟帛仁:“韩琌启用戴王山先一步来抚州,是一步险棋,若他真的平息了游龙山的匪患,功劳未免太大了。以他的性格,大权在握,必然后患无穷。”
    姜小乙:“平息匪患?哪有你说的这样容易,密狱从前也只是在市井江湖兴风作浪,那跟带兵打仗是两回事。”
    钟帛仁斜过眼看她,心道好在你忘了个干净,从前听到戴王山的名字,哪次不是鸡飞狗跳。
    姜小乙被他这眼神看得微微心虚,道:“他真那么有本事?”
    钟帛仁淡淡道:“这样的人便是双刃剑,用好了万分顺手,但又要时刻提防。”
    “你就这么怕他的功劳大过韩琌?”姜小乙笑道,“你同韩琌见过面吗?怎么比我还关心他。”
    这话不知触了什么霉头,钟帛仁猛然回头,像是瞪了她一眼,姜小乙奇怪道:“你又怎了?”
    钟帛仁瞧着她天真纯净的双眼,内心深深感叹,世事的磨练,当真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就像是变幻无常的天气,时而春风和煦,时而狂风暴雨。老天总会在适当或不适当的时刻,随手拨开你的旧伤,检查那些曾经的业障,是否真的了断干净。
    他再世为人,看待事物偶尔会生出游离的视角,于是对苍天的这种手段,也看得更为真切。
    “没,我没见过他,只是听过点传闻罢了。”他说道。
    姜小乙积极道:“那将来若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
    钟帛仁皮笑肉不笑。
    “那可真是谢谢兄台了。”
    身后小屋的门突然被推开,明书冲外面嚷嚷:“少爷你多穿点,夜里凉啊!你们一直站在外面做什么?”
    姜小乙回头喊:“赏月呢!”
    明书:“鬼话连篇!”碰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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