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针被路婴捏在三指之间,距离酒婆子的咽喉只有一寸的距离。
    老婆子上了年纪,呼吸很重,偶尔还发出几声痰咳。
    她的卧房西面临着一条小巷,就是这面墙上开了一扇隐藏在角落的小窗。
    小窗的功用不止是通风。
    巷子里的任何动静都会像流水一样涌入屋中。
    可以住人的卧房当然不会像囚徒的牢笼一样不透一点光亮。
    朝南的门窗用纸糊好,半透不透。只凭小院里多余的月光,人眼便能看清屋中的布置。
    路婴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很想知道小蛮的反应,可他却无法将目光从酒婆子脖子上的褶皱移开。
    小蛮不敢出声催促,只是用手打了一下路婴的胳膊。
    针尖又下沉一分。
    他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乱想。
    这枚银针真的能杀人吗?要是酒婆子被惊醒,他有把握制伏这个老太婆吗?万一这人不是一个体弱力衰的老太婆,而是一个擅长伪装的青年人,他该怎么办?小蛮是不是笃定他不敢动手,才放心把凶器交给他?
    这些思绪汇成一股巨力,死死缠住他的手,一会儿往前推,一会儿往后拉。
    他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就在路婴犹豫不决时,一声狗吠从巷子里传来,吓没了他身上仅存的一点胆量。
    银针也被他重新收入掌中。
    酒婆子仍在沉睡,似乎没有觉察到身旁的危险。
    路婴抬手指门,示意小蛮撤离。
    小蛮哪肯半途而废?
    她猛地夺走原属于她的烧火棍,拿它照着酒婆子的面门狠狠砸下去。
    随即,她拉上还没反应过来的路婴,轻车熟路逃出门外。
    听见身后传来酒婆子的痛呼之声,路婴毫无迟疑,紧追着小蛮的步伐,越过屋门、院门,呼吸之间就赶到逃出生天的最后一道关卡。
    小酒馆的后门紧紧闭合。
    路婴转动脑筋,捡起地上的一块废旧木板想把门砸开。
    小蛮却不慌不忙,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使出十成力气将它抛过院墙。
    她没有听见布包落地的声响,只听见后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条缝。
    路婴不明就里。
    只是,眼下没有时间让他弄清楚小蛮到底做了什么。
    酒婆子的咒骂越来越近。
    小蛮僵直立在原地。
    路婴推了她一把,这才发现小丫头竟然害怕得腿软、走不动路了。
    现在他是彻底相信了,小蛮没有和伏击他的人合伙诓骗他。
    打消了一些顾虑后,路婴的行动更加果决。
    他背起小蛮,冲出后门,来到空无一人的暗夜小巷。
    小蛮虽然害怕,但她心里仍然清醒。她缩在路婴背后,伸出一只手为路婴指路。
    冷风之中混杂着酒婆子的杀意,激起路婴一身鸡皮疙瘩。
    他只顾向前奔跑,也不知道杀意何时消失。
    直到长街的灯火刺入他的双眼,他才松了一口气? 发觉自己已经消耗了大半的体力。
    他看见街边停着一辆无人的马车,不敢贸然过去。
    “小蛮!接应你的人呢?”路婴压低声音询问。
    小蛮却像睡着了一样,没有出声。
    “你回答我呀!”
    一时之间? 他乱了分寸? 往那马车走近两步? 即刻又像只受惊的野兔一样转身远远躲开。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在深夜的长街如何找到能帮他的人,不知道追击他的人何时重新出现。
    从路婴绝望等死? 到他惊慌逃命? 幸运终于慢腾腾降临到他的头上。
    州城宵禁之夜,人和车马不得通行。但总有习惯于夜行的人游走于巷陌之间,而不被巡城卫队发现。
    老虞就是这样的人。
    他一身布鞋布衣? 脚步平缓? 像是在自家后院招呼客人一样? 来到路婴面前? 问:“需要搭把手吗? 小兄弟?”
    路婴被这个突然出现的中年男人激起了防备。可细看之下? 他却没有从对方身上找出任何威胁。
    他没有开口,只是摇摇头做出拒绝。
    老虞又说:“刚才那家酒馆里的人要杀你们吗?你背着的小姑娘受伤了,放任不管的话,她挨不到天亮。”
    路婴心中一动,握紧了拳头。
    “你不相信我?”老虞轻轻一叹? “你们两个年纪不大? 有看顾你们的人吗?我可以替你们传句话。”
    路婴仍不回答。
    老虞等了一会儿? 决定收回自己一时的好心。
    “罢了。你这小子? 戒心这么重,想必吃过不少苦头。希望你好好安葬这个小姑娘,她不必再陪着你受罪了。告辞。”
    路婴犹豫片刻? 终于开口叫住正要离开的陌生人。
    “你为什么会知道,那……酒馆里的人要杀我们?”路婴问。
    老虞想了想,说:“我来调查一些江湖恩怨,正好看到有个老婆子追赶着你们从酒馆后门出来。小姑娘背后的银针浸了毒汁,出手的老婆子显然是要她的命。就是这样。”
    不要相信任何人……
    路婴又想起爷爷的话。
    “你能救她吗?”
    “要不是小姑娘性命垂危,我未必会出来见你,也不必出来见你……总而言之,我能救她。你呢?”老虞反问一句。
    路婴难以抉择。
    一方面,他不该轻信一个陌生人。更何况,这人独自游荡在深夜无人的街头,不仅看穿了他和小蛮的处境,还主动现身招惹麻烦。这人身上的所有特征都指向了危险。
    另一方面,他不想承认自己在乎小蛮得生死。这个死丫头最爱对别人下黑手,他吃了亏,方才那老婆子也吃了亏。小蛮若是活下来,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可他就是说服不了自己:这个讨人嫌的死丫头尽自给人添堵,活该去死!
    老虞说不上失望。这次离开,他不再道别。
    路婴已经感觉不到小蛮的呼吸。
    他的身体越来越冷。
    恍惚之间,他觉得自己不是背着小蛮,而是背着小梅。
    小梅的身体也越来越冷,且沉重无比。
    他救不了小梅。
    没有人能救小梅。
    “等等!救她!求你了,救救她!”路婴看着陌生人越走越远的背影,脱口说出心愿。
    话音落下,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滚落几滴热泪。
    老虞朝他比划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并做出回答。
    “好。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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