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祭巫圣。
    容州城迎来了独属于它的热闹。大街小巷充满着各种药草混合熬煮后散发出来的甘芳。气味的来源正是容宅南面的祈福台。无数的生果美酒、纸马金银堆叠在祈福台下。男女老幼,伏倒叩拜,念念有词。
    三百年前,容氏先祖带领部众与天灾斗,争回一线生机。这个部族日后的强盛已经初见端倪。
    今时今日,除鲎蝎部之外的部族俱已湮灭在簇簇烽火里,容氏在南沼的威望再次达到一个顶峰。
    鲎蝎部首领容全比任何人都清楚峰顶的风光何等美妙绝伦,遗憾的是,他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欣赏了。
    眼前的女人只用几句话便打破了他竭力维持的平静,让他从山巅跌落到平地上。
    “百绍国主已然依照约定,在南关布下重兵,容首领却说找不到她要的人。如此言而无信,未免让人寒心!”
    容全听得心头火起。
    “红姬!”他一声怒斥,随即被对方凌厉的眼神扼住了咽喉。
    短暂停顿过后,他才恢复如常:“百绍王族私自涉足南沼,无论落在谁的手里,都会给百绍带来无法估量的损害。如果没有我,这个消息已经满天飞了。”
    他是在提醒对方,这里是他的地盘,没有人能对他呼来喝去。
    红姬皮笑肉不笑。
    “容首领莫不是将百绍国主当成三岁小儿?”她反唇相讥,“国主和你的约定,你迟迟无法践行。如果说有人走漏风声,那也是容首领拖延时日所导致的。”
    即便容全做了他该做的事,可从结果来看,他做得还不够好。
    容全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他怎么会听不出对方的言外之意。
    红姬正按着他的头,逼他承认自己是个名不副实的无能之辈,逼他承认鲎蝎部在南沼无足轻重,他和他的部族只能臣服在靖南王脚下,永无翻身之日。
    这个女人敢说出如此逆言,原因不外是百绍的新国主蒲杉。
    区区弹丸之地,一面是同室操戈,风波未平,一面是民生凋敝,百废待举,这样一个微贱小国的国主连和他平起平坐的资格都没有,竟敢妄想压服他,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急怒之下,他的胸口如同遭受了突如其来的重击,一阵钝痛。
    容全晕眩了一会儿,才记起袖中的药瓶。瓶中一枚小小的丸药让他恢复了神智。
    红姬却在冷眼旁观。
    她来见容全的目的不过是想催促他尽快把人找到,哪知容全如此经不得激将。
    暗自冷哼一声,她重新露出笑容。
    “今天这样的大日子,我本不该上门打扰。只是,百绍国主为她下落不明的侄女日夜悬心,交托给容首领的事却毫无进展。请容首领设身处地想一想,换作你是百绍国主,你还能一直心平气和吗?”
    容全经历过方才心疾发作,心境也有了改变。他的生命不能浪费在意气之争上。
    “别以为坐上国主之位就能安枕无忧,更难的还在后头。”带着三分威胁,容全开始他的讨价。
    “我和你相识在先,自有一份情谊。单凭你为我做过的事,我就不会亏待你。而她,国主之位还没坐稳,多的是人想取代她,比如她那个很懂得见风使舵的侄女。”
    红姬似乎有些动容。她没有开口,听着容全继续说下去。
    “大张旗鼓找到蒲冰,再送回百绍,你知道这期间的变数有多少?百绍国主懂得斩草除根的道理,但只懂了一半,她不懂的那一半才是导致麻烦的根源。”
    红姬换上一副凝重的神态。
    “什么麻烦?”她追问。
    容全却不肯直接回答。他话锋一转,不容拒绝地说:“我要一百死士。”
    红姬愣在当场,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容全嘴角露出几分揶揄之色。
    红姬暗骂了一声“老狐狸”,才正色说:“我要先知道她的下落。”
    容全点点头,胸有成竹。
    “我最多只能给你二十死士,你要替国主解决所有麻烦。”红姬疾首蹙额,无可奈何。
    “八十。”
    “五十。”
    “好。”
    最终,由容全一锤定音。
    他闭上眼,不让红姬察觉到他心中的激荡。
    有了这五十死士,浊泽对他来说便不再是一处绝地,他的病也不再是无药可救的绝症。
    等他再次睁开眼,红姬已有些不耐烦。
    “那就等容首领有了好消息,我再来拜会。”她匆匆辞别。
    容全也无意再和她叙旧。谁知就在不经意间,他瞥见一道人影从窗外一晃而过。
    送走红姬时,他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别处。
    家里有了内鬼,这算不上什么稀奇事。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已经没有什么心力去处置了。
    容全本已做出决定,他以养病为由,将祭祀容氏先祖诸事全数交给容溪主持。此时此刻,他却有了去祈福台露一露面的想法。
    内鬼可以让容溪去处置,但是,对于祭祀先祖这样的大事,他身为一族首领,无论如何也不能不闻不问。
    脚下随心而动。
    刚走出厅堂,容全迎面撞见一个陌生的面孔。
    那女子眉间堆着愁闷,虽然容貌寻常,却落落大方。只是疑心生暗鬼,再寻常的动作都被容全赋予截然不同的含义。
    刘筠解释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
    她是来向主人家辞行的。
    看着容溪近日忙得不可开交,她心里不是不着急。
    靖南王在她离开湖州前对她说的那些话一直她脑中盘桓。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弄明白促使靖南王将赤猊令交给赵玄的原因是什么。
    王妧也在容州。
    她最初的想法是阻拦王妧来到南沼,可是她失败了。她被靖南王禁足,而王妧却被推向她的死对头赵玄。
    虽说她和容溪有着共同的目的,她却时常感到孤立无援。好像所有人都抛弃了她,都不愿与她共事。
    “我的女儿说你是一个磊落的人,她很敬佩你。”容全毫不掩饰他审视的目光,并且轻而易举地认出刘筠脸上的神情叫做失望。
    刘筠不由得苦笑。
    如今她一事无成,亲身父亲视她如无物,她身上哪一处值得别人敬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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