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方向的纵队齐射之后,选择了冲锋,依靠着厚重的波次和溃逃的长矛手,以及已经被先登营袭扰的射击过后还未装填完的火绳枪手,很快冲开了中央方向。
    侧面的骑兵在横队火枪手接敌齐射之后,也迅速对着以被打开了缺口的齐军军阵展开了突击。
    不过半刻钟的时间,齐军右翼的侧翼防线全面崩溃。
    墨家这边用了一鼓作气的方式,没有预留预备队,而是全面展开、冒着可能被反击全面溃败的风险,一举突破了联军右翼的侧翼。
    突破之后的骑兵没有停留,而是在骑兵军官的命令下,直冲小丘后面的齐军。
    小丘后面,联军右军主将知道侧翼顶不住,可却没想到侧翼这么快就会全线崩溃,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这根本不能给他足够的时间调整部署。
    他本想着,让侧翼顶一下,自己集结剩余的全部兵力,不惜冒着被墨家铜炮炮击的风险,攻占小丘,在小丘顶部驻守,以收缩兵力的方式拖延右翼崩溃的时间。
    他的计划是很好的。
    整个联军这边,他是唯一一个想到以反斜面躲避墨家炮击的贵族,也是唯一意义算是化被动为主动诱使墨家和他在小丘添油争夺以化解己方不利的贵族。
    在他发觉墨家通过小丘的视线掩护,以佯攻小丘实则侧翼一鼓作气攻击的时候,他也立刻想到了占据小丘保存右翼的战术。
    他既然之前布阵的时候想到了小丘反斜面躲炮击的战术,自然明白在小丘上布阵意味着什么。
    可他以大局为重,不得不这么做。
    小丘很关键,而且关键是即便侧翼崩溃,这座小丘的存在,使得墨家的炮兵、主力和侧翼的骑兵步兵被分割为了两部分。
    这就使得绕过小丘从侧翼突击的骑兵和步兵,并不能够在没有友军配合的情况下直接攻击联军的中军。
    墨家想要通过右翼席卷的战术决胜,就必须要先攻下小丘,然后才能够将小丘作为制高点和支撑点,将小丘前后的部队整合在一起,从而可以有足够的力量突击联军的中军。
    故而若是他能够集中兵力反击小丘成功,纵然会在一个时辰之内被炮击毁掉剩余的兵力,但也为中军和左翼调整部署至少争取了一个时辰的时间。
    胜是不可能获胜了,但是最起码可以收拢兵力,撑到天黑,明日选择突围也好、固守待援也罢,总还有一战之力。
    可他没想到侧翼不到一刻钟就崩了,这让他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了。
    眼看着墨家从侧翼突击绕过来的骑兵已经开始接近小丘的后方,小丘棱线处的争斗还在继续,墨家已经稳住了棱线,利用燧石枪的装填优势站稳了脚跟。
    齐将咬牙,抽剑而出,大声道:“古云,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
    “士者,多有恒产,必有恒心。而无恒产却有恒心者,必士而已。”
    “今日我等所为所战者,非国君之制,乃天下之制,士当死于制,必不朽也!”
    制者,可大可小。
    小的来说,就是君王的命令。
    大的来说,就是天下的规矩。
    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自不必谈。
    此时齐将所谓的“士死制”的制,则是广义的制,是和礼一样的广义的分封建制贵贱有别的制度。
    在这种广义的“制”下,士的精神某种意义上是可以自由的。
    譬如魏击小时候被田子方教训的那番话:富贵者不可以骄人、贫贱者可以骄人。
    在制度不变的情况下,广义的“制”下,士人是属于天下的、效忠的也是天下的制度。
    所以国君控制的土地只是天下的一部分,故而士人可以很骄傲,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只要天下的制度规矩不变,你魏国不留我傲慢于我,我带着学识和能力去韩赵秦齐,那也是符合“制”的。
    所以国君如果不礼贤下士,士人可以用脚投票。
    故而此时齐将所言的“士死制”,不是说要忠君、死于国君的命令的肤浅意思,而是说士人要为天下的规矩而战,而士人的利益和自由而战。
    他升华了一下这场战争的意义,告诉可以鼓动的士人们,这不是为了国君而战,而是为了真正的大义和制度而战,也就是为了他们自己而战。
    齐将又道:“昔者,晋楚相战,晋人归公子谷臣与连尹襄老之尸于楚,以求知罃。王曰:‘子归,何以报我?’对曰:‘臣不任受怨,君亦不任受德,无怨无德,不知所报。’王曰:‘虽然,必告不谷。’对曰:‘以君之灵,累臣得归骨于晋,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之惠而免之,以赐君之外臣首;首其请于寡君而以戮于宗,亦死且不朽。若不获命,而使嗣宗职,次及于事,而帅偏师以修封疆,虽遇执事,其弗敢违。其竭力致死,无有二心,以尽臣礼,所以报也。’王曰:‘晋未可与争。’重为之礼而归之。”
    “何谓不朽?”
    “智武子告诉了我们,何谓不朽,也告诉了我们天下到底是如何长久不变的,更告诉了墨家什么才是天下生生不息、武王以寸土得有天下、夷狄侵袭而诸夏坚挺的根源。”
    “吾等,当为不朽之人,纵死何妨?”
    不朽二字,算是当时贵族们的最高的精神追求,关于何谓不朽的争论,层出不穷。
    墨家以为的不朽,是使天下大利、赴汤蹈火、死不旋踵,使得天下财富总和增加、民众人口增多、民众富庶,以达成非攻兼爱。
    而贵族以为的不朽,又是另一个意思。
    本意上的贵族理念中的不朽,还是范宣子的那番话,那才是贵族主流三观中的不朽,即:我的祖上是某某,在虞代的时候就是贵族,到了夏代还是贵族,夏代商之后换了商王我家还是贵族,武王伐纣之后殷商完了我家依旧是贵族,现在我家还是贵族,历经三千年不倒,这便是不朽。
    而此时齐将鼓动士人的这番话中的不朽,又有另外的含义。
    智武子被楚国俘虏,交换俘虏的时候,楚王问他我给你放了你怎么回报我?
    智武子说你又不是主动放的我,是交换俘虏。我回去之后,君王要是杀了我,那么我因为败军,死得其所,所以我死而不朽,因为我的死是为规矩而死的,是君王依据规矩杀的我,我的死本身是维护了规矩制度的。
    要是君王不杀我,但是我爹请求君王把握赐死,然后我爹亲自在我家的宗庙中弄死我,那么我也是不朽的。因为我的死本身,依旧是维护了规矩的。
    要是君王不杀我,我爹也不杀我,而是让我继续当贵族、继承家族的地位,那么我在任上,对楚王你最大的报达,就是你带兵攻晋的时候,我会全力以赴去打您。这也是做一个臣子的榜样、维护了君臣之间的规矩,这也是对您释放我最大的报达。
    无论怎么样,规矩最大,为规矩而死、或者不死为规矩而战,那就是不朽。
    某种意义上讲,墨家的不朽也是如此的,似乎区别就在于所为的“规矩”不同,所以墨家是避开这种“不朽”的含义的。
    也就是墨家一直以来奉行的“政治挂帅”原则的原因之一。
    不然的话,就会出现一种奇葩的史观,到后世民族概念出现后,这就类似于侵略者是英雄、战犯是英雄、屠杀者是英雄种种,无非就是各为其主而已。
    这种史观是墨家绝对不能接受的,所以墨家意义上的不朽,必须是为天下人之利作出贡献、为天下人兼相爱交相利而死不旋踵的人,才算是不朽。
    这也就是墨家这一番作为是“颠倒乾坤、重立规矩”的原因,要将过去存在的一些东西打碎,重塑天下的三观,以至于重塑英雄、不朽等等这些细节的定义。
    墨家三观下的英雄,可能是贵族三观下的贼寇,而谁掌握了现在才可以掌握过去,所以这是一场天下剧变,而非改朝换代那么简单。
    不朽,是好的。
    但怎么才算是不朽,不再是贵族的那一套,而是有新的定义和标准。
    此时齐将的鼓动是有效的。
    士死制,死的是对他们有利的制,因为这些齐人贵族不是无恒产的游士,而是有封地的制士。
    一旦墨家得了天下,有利于这些士人的制度会全部摧毁,所以士人有义务也有责任为广义的制而死。
    这是物质层面。
    精神层面,如果为了天下的制度而死,那么在精神上,为此而死的人是不朽的,而不朽正是贵族们的最高精神追求之一。
    无论是名留青史、建功立业、家族延续,其实都是所谓贵族精神中对不朽的各种解读之下追求不朽的手段。
    如今的死,也是一种追求不朽的方法。
    齐军中的贵族们热血澎湃,闻言抽剑,一个个脱掉上衣露出右臂,各取齐国真正五德的紫色头巾扎在头顶,振奋道:“死则死矣,当为不朽!”
    袒右,是受刑的标志,也是一种反抗的标志。
    在此时袒右,有着更深层次的引申含义。
    袒右,为受刑。
    死,为最大的刑。
    袒右而死,便是一种以死来追求不朽的态度:我甘愿承受最大的惩罚即死亡,来换取我精神的不朽。
    巧合的是,这倒是与之后才会出现的袒右的另一种含义融合,形成两千年后文化积淀之下袒右的真正含义。
    汉代周勃平吕氏之乱的时候,曾说支持吕氏的袒右臂、支持刘氏的袒左臂。
    和后世欧罗巴大革命时代左右两派的划分是某种意义上的不谋而合:支持旧势力的是右、支持新势力的是左。
    此时此刻,袒右也正是穿越数百千年达成了一种仿佛冥冥注定的天意,右者,保守反动支持旧势力。
    这一次齐国贵族的冲锋,右,自此成为天下三观的一种划分,引申出左为激进进步、右为保守反动的含义,此为改变了历史之下的积淀,后话且不提。
    此时二百多名齐国贵族各持短剑,组织起来一波真正的悍不畏死的冲锋。
    贵族在阵前列队,带头冲锋,他们的后面是一列列集结于小丘侧后的齐军步兵,紧随其后,希望能够一次攻下小丘,从而借助小丘固守。
    小丘棱线上,列阵装填完毕的墨家步兵静静地举着火枪,静静地看着小丘下密密麻麻地、袒露着右臂、头上扎着紫色头巾、手持短剑、高呼口号的贵族。
    小丘上的军官心想,这是屠杀。
    然后他从容地命令士兵。
    “举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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