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彭城。
    适刚睡下不久,就被人叫醒,难免有些起床气。
    可等接过来那张纸看过之后,立刻清醒过来。
    “两刻钟之后,七悟害都会到齐。”
    书秘知道纸上的内容,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适急忙穿好衣裳。
    一个房间内,昂贵的鲛人油灯明亮地燃烧着,这是齐国沿海地区如今发展起来的捕鲸业带来的油脂,作为石油出现之前和蓖麻油并列的润滑油和照明油脂,如今已经是不少纺织作坊必被的消耗品。
    很快,其余人都已经到齐。
    在来之前,他们已经看过了消息,都知道三天前在商丘发生的大事。
    事情已经做了,好与不好、对与不对,那不是现在要讨论的事。
    适揉了揉鼻梁,啧了一声道:“皇父钺翎也是个有想法的人,这是想要倒逼我们攻宋,以求各国反墨。”
    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七悟害道:“巨子之前不就说过嘛,贵族是牧民者,为一城之牧,民众不过是羔羊,可以当做三牲来祭祀他们任何想要做的事。”
    “他也是没有办法,我们就像是操过了处子的轻薄男子,将皇父一族抛弃,转而支持戴氏,他也只好再找别人。”
    几个人笑了笑,适也笑道:“只不过他打的好主意却未必有用。如今商丘不在他的手中,他也不过就是个贵族,不再是询政院大尹。”
    “我看这件事做的对,当机立断,不管怎么样,主动权都在我们手中。是谈?是打?取决于我们。”
    “只不过这件事尚需再调查研究,询问一下当事人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不过这件事就算对,我看褒奖却需要低调一些。”
    短短一句话,就将商丘墨者的处置定了性,但话也不能说的太满。
    泗上经过这些年的内部斗争,天下派压制了泗上非攻立国派,但是激进派或者叫机会主义派也大为抬头,毕竟当年是借助了他们的力量压制了非攻立国派。
    若是这件事大加褒奖,可能会造成诸多的后果。
    商丘和别处不一样,那是墨家的起家之地,百人之中可能就能抓出来一个墨者,剩下还有三个至少是同情者。
    那是墨家在泗上之外力量最强大的地方,也是统治阶级的统治力量最薄弱的地方。
    商丘这件事处置的……在适看来,虽然很意外,但并没有多少错。
    至少抓住了主动权,但是大张旗鼓地褒奖,却可能引发别处的墨者投机心切,以至于直接在各处城邑暴动,根本不考虑实际情况。
    若是成了就有大功,若是败了最多也就是在内部被排挤,这可不行。
    所以他先声明,这件事必须要仔细调查之后,再给出结论。
    是不是情非得已?
    是不是经过内部的表决?
    是不是之前确实没有听到风声所以来不及汇报?
    是不是经过了利弊的权衡?
    种种这些,都需要督检部的人去查,最后给出一个结论。
    适一直持一种稳健的态度,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后世始皇帝给出的历史教训。
    没有足够的干部、没有足够的民众基础和宣传,就算天下一统,很可能被贵族们抓住机会反叛。
    再一个先楚后中原的战略这是一直定下的,宋国和中原地区不是当务之急。
    他持稳健的态度,七悟害之中既有持激进机会主义态度的,也有持妥协非攻立国的,对于这件事他也只能以巨子的身份,谈谈必须经过调查再给予褒奖以及低调的态度。
    众人对于这个态度倒并不反对。
    一人道:“如今商丘已经在戴氏和我们手中,我们下一步怎么做?是继续暴动,借助这一次民众激愤的力量一步到位,先让戴氏取政,再驱逐戴氏?还是……还是继续允许戴氏取宋国之政?”
    这种事,涉及太多,看似一个简单的问题,实际上却涉及到内部将来可能的斗争。
    如果说继续暴动,借民众之力一步到位,日后局面大为不利,各国联合出兵,以至于泗上出现了困难局面,那么支持继续暴动的人就要受到质疑。
    最起码一个路线错误的帽子是摘不掉的,下一次推选七悟害的时候肯定是要受到质疑和诘难的。
    如果说支持戴氏取宋,如果戴氏将来稳固的局面,一脚把墨家踢开,成为反墨先锋,那么今日支持戴氏取宋的人也必要遭受到质疑。
    总需要有人背锅,墨家的组织结构倒是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巨子其实可以背全部的锅。
    因为锅是错误,如果是每个人都有错,那么就是组织模式和组织方法的错误,这会动摇墨家的根基,所以由一个人背是最好的。
    这个问题抛给适,适琢磨了一下,倒是没有过多考虑,说道:“依我看,戴氏取宋这对利天下大业有利。”
    “其一,现在商丘的局面,戴氏控制不了。他必要我们的帮助。”
    “其二,利天下大业需要时间,戴氏整理宋国国政收拢权力也需要时间。时间对我们有利。”
    “其三,也就是皇父钺翎的想法,他既想借魏楚韩之力对付我们,我们也总得给魏楚韩各国一个台阶下。”
    “商丘这件事,虽然事起突然,但却未必会引发新一轮的中原大战。”
    他这算是给出了表态,但表态之外,必须要有足够的分析让其余人信服,不能够直接给出一个结论,这也是墨家内部的规矩。
    不过分析这样的事,适在表明了态度之后,算是他的嫡系的年轻一辈的七悟害便跟进道:“巨子的想法是对的。”
    “魏楚韩各国打与不打,不在于皇父钺翎,而在于我们的态度。”
    “如果我们迅速控制了宋国的局面,给予魏楚韩一个台阶下,他们未必会出兵。这个台阶,就是宋国继续保持中立,不参与各国纷争,也不允许各国驻军。”
    “于里,宋国实际上就是我们的禁脔,别人夺不走,我们需要的也只是一个缓冲国,一个亲近我们、至少不会反对我们的缓冲国。”
    “宋国的生产、粮食、丝绸、贸易,实际上受控于我们。至于人口,只要我们允许宋国重分土地、打碎分封建制的宗法礼法制度,人口自然会流向我们。”
    “于外,楚国正在变革的关键期、韩国对宋并无兴趣只是琢磨着吞并郑国,魏国恐慌于我们和秦国东西对进。”
    “只要我们做出足够的态度,做出不惜一切代价维系我们在宋国的利益的态度,他们就要迟疑、要考虑他们承受的代价。”
    “到时候,以宋国中立作为台阶,他们便也可以退一步,至少可以给国内贵族们一个交代。”
    “我们必须要清楚,各国国君本身未必有战争的意愿,譬如楚王,他现在根本没有精力发动这样一场战争。”
    “但是,他们又必须要说服国内的贵族,至少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依旧以楚国而论,熊疑现在最大的敌人不是我们,而是楚国的封君。”
    “我们不能只考虑我们的困难,要设身处地地站在熊疑的角度上去考虑这件事。”
    “打,那么必须和贵族妥协,之前为变法所做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不打,如果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贵族们只怕会逼宫。”
    “至于齐越,魏楚韩不动,他们就不敢动,他们的态度取决于魏楚韩。”
    “反过来,魏楚韩的态度,又取决于我们。宋国的局面平静的越快,他们出兵的可能性就越小。”
    “因而外部局势对于我们而言,还是在于我们内部。”
    “只要我们内部团结一致,同心同德,作出总动员不惜要引发第二次中原大战的态度,魏楚韩三国就会软弱,甚至不惜以绥靖之法,默许宋国的现状,以求我们不要和他们作战。”
    第一次中原大战,代指的就是五年前那一场涉及到中山、楚、魏、齐、泗上、韩、赵等诸国的混战。
    适不由想到了那句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的话,只是此时尚有不少问题需要斟酌。
    魏楚韩的态度,不能够仅凭自己的判断和猜测,但也不能过于被动等他们先发声反应。
    适想了一下,说道:“其实皇父钺翎犯了一个错,他高估了旧时代的规矩法理的重要性。”
    “二十年前那场政变,即便我们不参与,宋国也会乱,我们没有能力制造一场混乱,我们只能在混乱来临的时候借用这样的混乱。”
    “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秦国变革、楚国变革,再加上郑国三分、驷子阳之乱、宋国内乱……种种这些,都说明了一件事。”
    “那就是旧时代的规矩、宗法制礼法之下的天下已经无法存在了,必须要变革了。”
    “二十年前,我们墨家就谈尚贤、贵者不恒贵、平等、选贤人为天子之类的话,除却儒生认为我们无父之外,倒是在各国都有认同的。”
    “为何?因为在这之前,天下那些士人已经觉察到,依靠旧的法度规矩和宗法制,已经不能够继续统治下去,天下必然要变个模样。”
    “故而百家争鸣,天下人纷纷为各家弟子,哪怕是杨朱那样的为我、利己的无君学问,也有诸多弟子。”
    他顿了一下,看着两个一直以为魏楚韩必然会出兵干涉的人道:“如果旧规矩真的有那么重要,宗法分封深入人心,那么我们和杨朱的学说不会引发天下的争论,而是会被人哂笑为异端邪说不屑一顾,没人相信,也掀不起任何的波澜。”
    “晋、秦、齐、楚、郑之乱,让天下人都明白旧时代的规矩是不对的。”
    “可是!新的规矩还未建立起,我们的规矩是一种可能,他们的规矩也是一种可能,但却没有一种新的天下制度让人觉得理所当然、整个天下都认为就该如此、不可变更。包括我们的,也包括他们的。”
    “所以,选天子也好、平等兼爱也罢,引来的结果是有人反对,但反对的内容却是仔细分析种种可能、平等兼爱可能造成的混乱……却除了儒生之外,并无人直接说这天理难容,也没有其余人觉得旧时代的规矩就是天经地义不可变动,只是审视我们的道义,从中寻找漏洞。”
    “如果说……如今的天下是这样的,我们的学说一出,民众以为可笑认为天子不可选、士人认为平等简直是有悖人伦,那么,可以说整个天下都会反对我们。”
    “可现在并不是,所以天下人对于我们更多的是这样一种态度:且看看、且观后效。甚至于包括大多数低阶贵族和失去地位的贵族和渴望平等的士人。”
    “这就是各国要出兵的最大困难。士卒是由人组成的,就算是魏侯楚王,他也需要兵卒、兵卒上面有士、士上面有大夫。”
    “天下士人会选择忠诚地去执行君王的命令,但在内心他们并不认为我们罪不可恕天理难容。”
    “至于最底层做兵卒的民众,我们在齐国做过一件事,那就是抓获了俘虏又放回去。这件事带来的后果,当时看来或许只是小利,但于现在看,楚王魏侯也必须要考虑一件事:万一他们的士卒被我们俘获,再有一场大败,那些俘虏受到我们的‘蛊惑’归国,怎么办?”
    他笑着看着每个人,巡视了一圈道:“皇父钺翎觉得,举起反墨的旗帜,便能得到天下的认可,然而他忘了一件事……天下,甚至于楚魏各国,都不是一个人,而是千万人组成在一起的整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
    “反墨,反的是什么?反的是我们的道义。”
    “我们的道义是什么?”
    “尚贤,平等、兼爱、天下安定、人民富足、无有三患、无有战争。”
    “那么,他高举反墨的旗帜……那就很有趣。他反尚贤,也就是说他要把士人和落魄贵族的上升路堵死;反平等,那就是要把那些心怀大志的豪侠让他们低人一等;反兼爱,那就是希望天下人交战血流成河;反天下安定,反人民富足、反无有三患……”
    “他以为自己振臂高呼天下响应,我看这就是个笑话。因为多数民众可能不知道我们的深奥道义,但却知道我们反对战争、希望人民富足、为天下带去了诸多新工具种子使民众不再饥困、而且民众喜欢用好坏来分,除开宋国那些已经发展尝到了新时代苦难的地方,剩余的还是觉得我们是……好人。”
    “楚人眼中,他皇父钺翎算老几?论及名声,又怎么和我们比?他凭什么让天下云集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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