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午自认尽在掌握,竟是真的有如神助。
    三日后传来消息,说是墨家的主力和被俘的齐军一起拆了平阳的城墙,随后大军北上赢邑。
    东牟城迟迟未破,那些费地贵族和身上负有血债的人殊死抵抗,公造冶士卒不多,虽然让城墙摇摇欲坠,但却一直无法攻破。
    东牟近水,但墨家秉持道义,不以大水灌城,颇有些宋襄公的痴傻,却也为田午创造了逃脱的机会。
    亲信们兴奋不已传来消息的时候,田午也是连连大笑。
    莒地的大夫早有联络,只要即墨、莒两地的士卒可用,那么就算是放弃临淄,退守胶东或是胶夷之南,只要他能登上齐侯之位,这命就算是保住了。
    自己身边还有死士,到时候找出几个“忠心耿耿”,想着什么君侯非天子不可罚的忠志之士替他死,如卫侯故事,那便大事无虞。
    如今墨家的主力在赢邑、公造冶部在东牟,时间已经空出了至少五天的时间,阻拦在他们面前的只有墨家的一支偏师,一个旅的士卒驻扎在沂水。
    墨家一旅不过千五百人,旅制比齐的两千人旅小一些,况且田午手中尚有八千余人,夺路而逃,他想必能逃脱。
    再三确定了适已经北上、且不日就要和赢邑下的临淄军团接触、无法反身之后,田午终于做出了溜走的决断。
    “鞔之适用兵,多喜侧翼包抄,野战尤甚。墨家的武骑士皆是精锐,步卒虽勇但是行进追击终究不急,他在赢邑大战,武骑士必不肯放出追击。大事定矣!”
    “事不宜迟,即刻向东。”
    命令既下,最后的八千多精锐、私属以及贵族私兵和亲信们放弃了城邑,搜刮了城中的所有粮食,出城向东疾奔。
    他们刚走,墨家的斥候就发现了他们的动向,立刻回报。
    东牟城下,红肿着眼睛几日不曾好好入睡的公造冶面无表情地听了这个消息,摇头道:“大军都在赢邑,我有心无力。适言,覆巢之下无完卵,临淄军团覆灭,这数千人逃走,也翻不起什么波浪。”
    “况且,於菟的那个旅还在沂水,一旅之师总可以阻拦一下。”
    在场的墨者没有知道田午就在那八千人中的,况且就算知道,也不可能为了一个田午放弃既定的战略。
    墨家这一次惩罚齐国的口号之一,就是田午屠城。
    但是,口号是口号,田午却并不是墨家的首要目标,歼灭临淄军团瓦解齐国经历了二十年内乱刚刚稳定的局面才是。
    孟胜对于这个消息,还是略微有些担忧,说道:“那数千齐卒逃亡,虽然无心恋战,但若是遇到阻碍,怕也会拼死一战。於菟一旅之兵,拦截起来还是有些难的。”
    “能不能再挤出一些人前去支援?”
    他知道这个问题很难解决,东牟城的攻打难度不是太大,但是他们这边终究缺少破城的各种兵器,他们最开始也只是一支偏师。
    如今东牟城摇摇欲坠,可是城中那些身负血债、在诛不义令上赫然有名的贵族们殊死抵抗,竟出现了贵族子弟们和死士们一起持剑反冲击的“壮烈”场景。
    攻城的一方,除了墨家一个师的主力之外,多是一些自发或是被组织起来的费国民众,他们的战术水平很低,训练也不足,不可能指望他们攻下东牟。
    公造冶犹豫许久,终于摇头道:“东牟城不能不破,这不只是军略优先之务,更在于要给武城那些哭号的寡妇老人一个交代。如今他们好容易被困在城中,我四面皆围,就是为了一个不准他们走。”
    “适攻平阳,是为了切断临淄军团南逃之路,所以他可以围三缺一、甚至主攻一侧,他要的是城。而我,要的是城内那些人的人头。”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我的兵力已经不足,不能再分兵了。”
    “适那边即将决战,也分不出兵力。追击最好是骑兵,他要野战,没有骑兵怎么行?”
    孟胜思索许久,说道:“那就这样,派人传信给於菟,如果敌人小股逃散,他就拦截。若是结阵而攻,最好是放一放。”
    这个时代的接战,多在一日之内就可分出胜负,孟胜考虑到赢邑之战打完再到追击,至少也要五日。自己这边破城也需要一段时间,不可能在於菟那边接战的时候就去支援,既然这八千人并无必要,那就不必再让於菟的那个旅在不可能有支援的情况下死战。
    两人合计了一下,便和剩余的几人定下来,以东线主帅的名义让传令兵星夜将消息传给於菟。
    …………
    沂水。
    当年牛阑邑的隶农、潡水之战和庶轻王搭档连队俘获了越王、如今已是一旅之帅的於菟愁眉不展。
    传令兵送来的信件他已经看了,十余年的时间,他已经从一个目不识丁、觉得文字是贵族才可以掌握的神奇之物的隶农成长为一个可以书写千八百字的墨家军官,信件上的内容他自然看得懂。
    他在义师中的升迁算是比较快的,也多有人笑他运气好,因为当年他们连队因为在潡水抓了越王,加上当时他们的旅代表是六指,庶轻王又是个打仗打累了想回家过日子的人,似乎这才导致他升任为旅帅。
    他倒是不以为意,也一直努力。
    他执掌的这个旅,不是一师那样的墨家起家时候的底子,但论及敢战的决心却一点不比别的旅差。
    齐墨之战的起因,是他们旅换防到了缯地边境。边境的那次摩擦导致的舆论发酵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因为墨家高层把他们派过去的时候就想到了肯定会出事。
    和墨家的其余几个师的士卒多是泗上新生一代的本地人不同,他这个旅以及上一级的师,都是以外地逃亡的农奴为主。
    这算是一批既感受过乐土之甜、也深刻体会过乱世之苦的人。
    师中的墨者代表也以激进的自苦以极派为主,算是墨家内部的“天下派”。
    因为这个师当初的底子,就是那些从各地来到泗上的楚人、越人、齐人等为主的,这也算是一种传承。
    正是因为这样,才导致了费国那次事件的必然,只要把他们放过去,出事是早晚的。
    可也正是因为这种传承,才导致了现在於菟愁眉不展。
    公造冶和孟胜那边的命令,是让他们放开那一股数千人的敌人,尽可能只是袭扰,因为援军不可能抵达。
    这是正式的命令,也是对全旅士卒最为有利的命令。
    但是,旅内的斥候在前几日的侦察中抓获了几个齐人,从一个齐人嘴里得到了一个消息。
    田午在那八千人中,而且亮明了旗帜,并且在靠近沂水的时候誓师,效仿当年赵子军功爵以振奋军心。
    这是刚刚得到的消息,这个消息传回东牟那边已经来不及。
    而且这个消息刚刚传来,旅内的中坚力量立刻就怒火冲天,诛不义令是这些人这些年最喜欢的一道命令,他们自苦以极是为了大利天下,这几年墨家却一直缩在泗上,甚至还和泗上的那些没有被灭的诸侯两种制度,各不干涉。
    压抑的不满伴随着武城被屠的主使者田午的消息被发泄出来,许多连队集体请愿,宁死在沂水,也要拦住田午。
    於菟皱眉的正是这一点。
    打,一个旅没有援兵,一千五百人,能不能拦住八千人?
    上面的命令是让,但是上面并不了解这个刚刚知晓的情况,打还是不打?
    打的话,全旅被击溃,谁来负这个责任?
    於菟犹豫间,旅代表走到身前道:“你怎么看?”
    其余军中的有表决权的人纷纷看着於菟,於菟想了想,终于说道:“我的想法,是打。”
    “一则公造不知道田午在这里,适也不知晓,所以那命令是源于田午不在此的情况下发布的。若是我们决意执行,那便是刻舟求剑,固然无罪,实则却并不对。”
    “二则……田午这人,既为诛不义令之首,当死。军中士气愤慨如火……”
    旅代表道:“这也难怪。咱们是从武城那边过来的,那惨状你我也都看到了。军中愤怒不是一日两日了,诛不义令的传闻传出的时候,军中振奋。这时候若是明知道田午就在齐人军中,咱们却不打,只怕这旅也难以带下去了。”
    “若是田午不死,那还谈什么利天下?齐地民众苦,好,我们看不到,我们便不管;楚人民众苦,好,我们看不到,为了大局还要和楚人合盟……这武城的一切咱们都真真切切看到了,若是还不管,还谈什么利天下?”
    旅代表说的略微有些激动,於菟又问道其余人道:“那你们的意见呢?”
    其余人纷纷道:“本就该打。”
    於菟点点头,抽出一张纸递给旅代表道:“写吧,出了问题,咱们来承担。再派人将这个消息即刻传回,我们拖住田午,若真是拖不住,便是死在这里,也算是管了那害天下之事、力求处罚过害天下之人,也不枉咱们利天下之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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