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会盟的内容,在庶俘芈回到高柳后的一旬之内,就在军中流传开了。
    这种事没有隐瞒,对于庶俘芈这种自小被泗上接受了那些关于利益分析学说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而言,聚在一起的时候也会高谈阔论纸上谈兵纵横捭阖,说说这其中的利弊。
    一个村社出身的年轻人可以纸上谈兵的时代,或许不是最壮阔的时代,但一定是个至少还有希望的时代的。
    从具体来看,庶俘芈原本是没有机会和别人一起对政策品头论足高谈阔论的,因为他要去边堡的话,会很忙碌。
    但是他回到高柳后,接到了命令,没有让他带队回去,而是调任他留在了高柳,具体的任务还没有安排。
    除了他之外,还有不少年轻的士官都接到了这样一道调令。
    说法很多,有说这些人是要回泗上进行学习,将来前途无限;有说是要他们护送索卢参回泗上的;还有说要调他们回泗上的。
    众说纷纭,也都是些猜测,庶俘芈这样的层次也无法接触到确切的消息,不过他也感觉到可能墨家这边会有什么大动作。
    回到高柳后不久,他的姐姐便和一些人去了草原,什么时候回来也不清楚。
    他在高柳每天就是学习,有一些老墨者讲课。有时候索卢参也会和他们讲讲这一路的见闻,讲讲那些万里之外的故事。
    都是些很好的故事,庶俘芈离开了泗上,知道了诸夏有多大,于是想要知道天下有多大,索卢参带来的这些故事,正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就这样很悠闲地过了一个月,转眼就要到秋天了,天气已经有些凉了,那些种植在高柳城外的玉米、荞麦和莜麦都已经可以引起农人的喜悦了。
    七月末的一天,正是高柳的集市,庶俘芈在前一天正式接到了任命:他被任命为高柳的一支步骑士连队的连长,原来的连长被调离,明日跟随索卢参南下。
    他也正式接到了嘉奖令,同时成为了义师中的上士,应该是最年轻的几个上士之一,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过几日那些被调离跟随索卢参南下的人就要出发,这是别离,是一件值得喝一杯的事。
    今日集市,又是轮休,他便和几个相熟的、之前一起经历过生死,这个月一起学习了一段时间的好友出去喝酒。
    集市上人来人往,极为热闹。
    草原的羊毛、羊皮、马匹、牛、驴子、盐、碱面。
    从远处运来的、或是本地作坊生产的铁器、玻璃、手工工艺品、毛呢、棉布、烈酒……
    有的是以物易物的交换,有的则是用本地发行的钱来购买。
    本地的农夫虽然少有税,从军免税以血赋代税,但是要花钱的地方很多,这里收购粮食的粮价又压的很低。
    本地的特殊政策,也让本地的手工业根本发展不起来,这边极力推行垦荒垦耕的政策,基本没有自由的劳动力。
    在人均土地面积足够的情况下,本地的家庭手工业也根本发展不起来,自己种点麻布什么的麻烦事,远不如用多余的粮食换取墨家作坊生产的棉布之类。
    这些情况,庶俘芈曾经经历过,也在自己成长的这些年见识到了将来的改变。
    比如原本他们村社的那个造纸作坊,只是村社里所有人的财产,共同参与劳动的。那时候即便想要雇人,也没有人可以雇佣,每去泗上一个人,墨家就会组织起来,要么垦耕,要么送入到官营作坊当中。
    庶俘芈记得自己七八岁的时候,经常还要去村社的造纸作坊,看着村社里的人在很热的墙壁上撕纸。
    等到自己十二三岁的时候,一条灌溉通行用的水渠修好,正经过他们村社,村社原本用木头烧煮纸浆,变成了用黑色的煤炭,都是附近一座大矿里产出的。
    既不算贵,也省的人去山上砍柴准备木头,而起烧起来更热。
    等到他十四五岁的时候,村社的造纸作坊里居然有了七八个外乡人,他们是从宋地来的。
    据说他们原本是租种一些贵族的田为生的,但是后来租田的贵族开始和人合作,经营起了田产,将原本租种的土地种上了靛草和棉花。
    那一阵棉布卖的很好,尤其是越国那边卖出去很多,棉花和靛草的价格很贵,很多宋国的土地经营者开始购买铁器,收回租种的土地,雇佣那些被收回了田地的人种植经营。
    于是不少人离开了宋地,沿着泗水辗转来到了沛县,那几个雇工就是大约这个时候来到了他们村社的作坊。
    村社的作坊也开始了变革,从一开始的每个人都要去劳动,变成了每个人持有一部分股额,然后劳作有劳作的收入,不劳作的话只有分红的收入,然后就开始有人不去劳作了。
    再然后开始能雇用到了雇工,开始有雇工在村社的作坊里劳作,每个月领取一定的钱作为回报。
    村社的人,似乎变得越来越懒,原本需要人力捣碎的木浆纸浆,花钱修建了一座水力杵,因为算了算此时雇工的钱还是很贵,不如修建这种水力杵更有利。
    庶俘芈记得自己十四岁那年,墨家已经不再强制所有来到泗上的人都进行垦耕或是加入官营作坊劳作了,而是换了一种方式稍微进行了一下变革:墨家以固定的钱招收那些越来越多来到泗上的人进行劳作,以此逼迫已经出现的私营作坊不得不用更高的价钱来雇佣人,否则根本雇不到人。
    即便很多人来到泗上,但是那几年庶俘芈记得泗上发展的很快,到处缺人,雇佣一个人依旧不便宜,各种水力机械也都开始在私营作坊里出现和修建。
    这是庶俘芈从五六岁到十六七岁关于村社作坊变化的记忆,所以他看到如今高柳的一些局面,觉得很熟悉,但是也知道恐怕高柳这里需要很多很多年才能够有沛县的模样。
    人少,而且道路不修,也没有泗水汇聚直至淮水邗沟沟通长江、北上中原的便利。
    这些在天下别处可能会觉得颇为高深的道理,庶俘芈自小耳濡目染,听得多了,学堂中有时候也会灌输一些,即便当时听不懂,等到走到外面看看之后,也就逐渐明白过来。
    虽然真正高深的一些东西他还没有学到,但已经可以在酒桌上和人谈天说地,指点江山。
    聚在一起的几个人,都是一般掌管一司马或是一连的义师的士官,庶俘芈正借着外面的繁华说一些他对利天下的理解,便举起酒杯和几个人喝了口酒,以作送别。
    只说愿他们离开此地,却依旧在天下之内,一定要记得要以之为天下芬为己任云云。
    聚在一起的这些人,如庶俘芈等,是留在这里的。
    而如马奶等人,则是要以护送索卢参回泗上的名义,前往泗上的。
    具体是去做什么,这些人并不清楚,只是说到了泗上之后另有安排。
    若是有人细心观察,就会发现调走的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军中的骨干力量,以骑兵居多,马术一般都很不错,而且多数都是年轻人,没有婚配。
    被调走的这些人自然不知道自己具体要做什么,有传闻说他们去了泗上之后会进行正规的学习,然后再重新安排。
    看起来应该都算是有前途,很不错。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却是早在几个月前,泗上那边就来了几封信件,信上的内容是绝密,只有屈将等十余个人可以知晓。
    信上大致介绍了一下墨家在巴蜀的活动,如今的秦君在胜绰等人的帮助下,变革法度,集中权力,对外扩张,增加威望。
    正因如此,才导致了索卢参无法从原路返回中土,只能绕开那些羌人义渠的部落,走林胡沿着黄河到了高柳。
    秦人似乎有对南郑下手的意思,而墨家凭借这些年在蜀国治水之功和盐业水银等矿业带来的声望,以及造篾启岁与蜀帝女联姻之类的缘故,在秦人欲侵南郑的流言下,蜀王希望造篾启岁守南郑,以酬其治水之功。
    一则是为了防止当年鳖灵治水而取杜宇之位的事再发生,二则秦人确实也有侵南郑的说法,那里又是边陲困苦之地,后世富庶的汉中此时尚且蛮荒,蜀地贵族并不愿去。
    造篾启岁这个南郑守的地位,其实也就和当年公造冶在彭城差不多,墨家的组织机构之下,他一个人什么都干不了,他这个南郑守只是要一个在蜀王那里的名正言顺,实际上还是墨家的组织掌管着。
    所以,泗上那边希望高柳这边,调派一些基层的、有作战经验的、年轻的、有潜力的军官,去南郑那边把军队的架子先搭建起来。
    此外,还需要调派一些精通骑兵作战的、骑术比较好的,在泗上那边继续训练骑兵,加强泗上的骑兵力量。
    这件事也不是独立的,也是和赵国即将到来的内乱相勾连的。泗上那边结合各个方面的分析做出的判断,是就算魏韩齐干涉,也就是围绕着守城围城战展开,因为终究只是干涉内政和继承权问题,三晋同盟的底子在那,占据城池割让土地会招致赵国贵族的严重不满。
    所以战争的烈度不会很大,而且墨家这边出面组织中牟和邯郸的防御,疲惫魏韩的力量,高柳这边的军队就作壁上观:等着和公子章谈条件,条件不谈龙不出兵。
    到时候出兵,也就是征讨一些支持公子朝的贵族城邑,配合支持公子章的赵国贵族的私兵去趟中牟邯郸,逼走魏国就是。
    这是调令后的事,这些年轻人并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自己接到了调令,听到了各种谣言和说法,然后认真地接受了这些调令,再然后和朋友们相聚一次,以作别离,毕竟天下太大,或难再见。
    (抱歉,因病还是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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