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滑厘从墨子的神情中,读出了一丝欣慰,这种神情他曾见过。
    就在他年轻时候三年不言终于获得了墨子认可,登泰山共饮而授守城术的时候,墨子曾流露出这样的神情,那时候墨子说的是“墨家守城之学后继有人”。
    比起今日墨家不再惧绝于天下的评价,终究还是低了些。
    禽滑厘却不嫉妒,他和墨子一样没有妻子儿女,年龄也已大,一心想着的只是墨家的传承。
    墨子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我已七十有余,你年纪亦大。这几年自觉体衰胸闷,用不到几年便要入土。”
    禽滑厘也不劝慰,墨家不讳死亡,死后更求薄葬,对于生死已然不在意。
    他听了墨子的话,也是点点头道:“我这命,怕也只不过十年八年了。世间能活过五十的又有几个呢?我已六十,已然算是长寿长者。”
    墨子悠然道:“我曾担忧过一件事。”
    “仲尼死后,儒家一分为六,各自都认为传承了仲尼的学说。我一直担忧,你我等人死后,我们墨家也会遭此一劫。”
    他一直在担心这个问题。
    儒墨死敌,墨子虽然多诋毁侮辱儒生,但是对仲尼颇多赞赏。仲尼这样的人物,死后弟子便各自传承自认正统。
    子夏、子张、子思、颜回、漆雕开等各自传承学问。
    如今墨家尚未一分为三各自认为正统,各选巨子,因而墨家的很多东西还没有变味。
    如今天下闻名的六派儒生中,漆雕氏之儒和墨家走的最为亲近,漆雕氏之儒追求的是“脸上不露出屈服顺从的表情,眼里不显出怯懦逃避的神色;自己错了,即使对奴仆也要避让;自己做得对,即使对于诸侯也敢于抗争”。
    如今很多漆雕氏儒生如今也都来沛县求学,或是想要加入墨家,或是以游士的身份与墨家合作。
    墨子并不会自己,他自己死后,禽滑厘年纪太大,再之后的孟胜难以完全服众再加上吴起决死反击之计让墨家彻底分裂。
    甚至留在宋国的一派墨家,已经完全放弃了墨子“攻不义之国,鼓而使众进战”的暴力斗争学说,发展成为最为异端的纯粹和平主义者。
    如墨家第四代的的宋荣子,主张的就是“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
    也就是说,完全不要斗争,绝对不要报仇,坐进监狱不感羞愧怨恨,被人欺侮不觉耻辱羞恼,用爱和宽容造就更美好的天下。
    这是完全违背墨子本意的一派,但却依旧成为当时的显学,并且冠以墨家之名。
    墨子并不会知道他的学问后期会被曲解成什么,但却从已经六分的儒家中感受到了墨家潜在的危机。
    他看着禽滑厘,郑重道:“我们和儒家,都称作是从尧舜禹一脉传承而来。尧舜禹这一脉分为儒墨,是因为对于他们的道理理解出现的歧义。一如儒家六分,那是对于仲尼道义的理解出现了歧义。”
    “其实墨家的学问,又如何没有出现歧义呢?即便是如今要讲究上下同义,又有几人可以理解兼爱非攻,与攻不义之国、爱己而爱人之间的关联呢?”
    “有人觉得,非攻就是放下武器不打仗,有人又从说过的话中找出攻不义之国墨者当鼓而使众进战的话,这就是分歧。”
    “有人觉得,兼爱就要不爱自己去爱别人,可也有人知道我说的是像爱自己那样去爱别人从而获得别人的回馈从而得到数倍的爱。”
    “有人觉得,集权同义就该是王公贵族一人独断,可也有人觉得这集权同义是要集公共意志为一。”
    墨子长呼一口气,苦笑道:“这些分歧,即便现在在墨者之中依旧存在,不是吗?”
    禽滑厘哪里能够不知道?只不过因为墨子尚在,他禽滑厘也还在,解释权掌握在巨子手中,总不能说巨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
    但禽滑厘也知道,在墨者之外,众人对于墨家道义的理解,逐渐趋近于墨子刚才所言的后者。
    因为适掌管着宣义部,对外宣传的墨家之义,是按照适的理解来解读的。
    于是禽滑厘问道:“先生是认同适的解读?”
    墨子摇头,笑道:“我不是完全认同他的解读,而是他的解读是最可以保证墨家不会出现儒家六分情况的解读。”
    说罢,他抽出一张纸,随意在纸上点了许多的墨点,说道:“这些墨点,就像是我平时说的话。我知道自己为什么点这些墨点,也知道为什么点在那里,但是……很多人找不到其中的联系,遇到任何事都要从墨点中寻找答案。”
    “我的这些墨点可以解决所有的事吗?并不能,总不能让后人遇到事就从这些墨点中寻找相近的。”
    他提起笔,勾勒了几下,将这几个墨点连在了一起,禽滑厘发现看似随意画的几个墨点,勾勒出来后正是一个图形,转折各有规矩。
    墨子笑道:“适这些年做的,就是把这些墨点形成了体系,找出来规律。所以,按照他的解读,不需要翻看这些墨点,可以……”
    他提笔在外面又点了一下,随即连上,并不突兀,却更完美,说道:“可以自己推测出下一个墨点该画在哪。”
    “时代在变,天下在变,将来的事,不能只从过去的话中寻找答案,我也不可能罗列出来今后墨家所遇到的所有情况。所以这就需要一个体系,一个可以在符合墨家逻辑的范畴内指点下一步该怎么做的体系。”
    禽滑厘思索一阵,墨子又道:“我总结出的光影之事,适总结为‘小孔成像原理’和‘光学八法’。”
    这不是墨子觉得很自豪的东西,只是平时无聊研究了一下,总结出来了平面镜所形成的是大小相同、远近对称的像,但却左右倒换。如果是二个或多个平面镜相向而照射,则会出现重复反射,形成无数的像。凹面镜的成像是在“中”之内形成正像,距“中”远所成像大,距“中”近所成的像小,在“中”处则像与物一样大;在“中”之外,则形成的是倒像,近“中”像大,远“中”像小。凸面镜则只形成正像,近镜像大,远镜像小。
    墨子接着说道:“譬如这光学八法,你给我一面铜镜,我可以凭多年的经验知道会成什么样的像。但是,适用光沿直线传播的说法给出了为什么会成这样的像,并且做出了一个成像的体系。”
    “那么以后,我没见过的镜子、我没说过怎么成像的镜子,只要按照他的那个体系,都可以得出正确的结果。我不可能把天下所有的镜子都列出来告诉后人怎么成像,但他的体系却可以……”
    说到这,墨子嘴角露出了微笑。当年与适讨论光学八法的时候,适画出来后告诉墨子,“中”不是凹凸面的球心,而是焦点,并给给出了计算和绘图的办法,墨子仔细琢磨之后还发了句感慨:他以为“中”就是球心,但实际上并不是,所以有时候自己也会想当然。
    墨子并不知道,这世上能和适讨论光沿直线传播、影不徙、时空不可分割等等问题的人,在之前几年除他之外再无别人。
    他如今从墨家的学问说到体系,又说道光学八法,只是为了说服禽滑厘一件事。
    禽滑厘听到这里,也已经听明白了,郑重道:“先生的意思,是若有一日我为巨子,选下一任继承人副贰巨子的时候,我该投适一票?”
    墨子点头道:“是的。因为从几年前商丘大聚墨家改组,上下同义变为共商集中的制度后,巨子……必须是能解释道义的那个人,巨子也必须拥有‘墨家之义’的解释权。”
    将近十年前的商丘墨者第一次大聚,墨子终于明白那一次之后发生的改变是什么。
    当由原本的巨子上义而下同,变为现在的决议商讨集中而上下同的制度后,适已经成为最适合担任巨子的那个人。
    将近十年的墨家道义解释权,一直在他这个之前并不起眼的书秘吏和宣义部部首的手中,墨家的下义必是他的义。
    否则,若不是他为巨子,若是一个意见与之相左的人为巨子,墨家必然分裂。
    看着禽滑厘点头,墨子又道:“他是个喜欢讲道理的人,而且是个自认为自己的道理无可辩驳的人。所以,他很自信,因此能够容得下不同意见的人。墨家会在制度之下保持着上下一致,同时又会有不同的派别想法。这很重要。”
    “而且……”
    墨子微笑,缓缓道:“而且,按照现在的规矩和制度,他优势很大。所以他若成为巨子,不会坏墨家的规矩,也不需要破坏墨家的规矩。”
    “但若他不做巨子……他会不吝采用一些手段坏掉墨家现在的制度和规矩,只为他所想的利天下。”
    禽滑厘恍然道:“这就是当时适说要帅军定滕地,先生立刻答允的原因之一?这场仗,他已经先行谋划过,其实任何一个墨者都可以按照这样的谋划拿下滕地……”
    墨子大笑道:“正是。墨家的义师,不是旅帅的私兵,也不是封地的农卒,指挥权归属于墨家巨子。墨家巨子是上下同义选出的,适的优势最大,所以制度之下他最有优势,也就不需要动歪脑筋,所以他的优势越大,也就越不会破坏墨家的规矩。因为他不需要,因为这规矩随着他威望名声越高,就越仿佛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厘,墨家想不绝于天下,靠的是天志。”
    “墨家想举事利于天下,靠的是内部的规矩制度。上下同义的集中、墨者分派连队、选出的墨家巨子与七悟害执掌义师而不需要亲自带兵以让士卒归心臣服。只要能够坚持下去,再辅顺以天志,何愁天下不利?”
    “为了这规矩制度延续下去成为习惯,而不是随着你我一死就被坏掉,弄出郑九世之乱、宋商丘政变这样的领军夺政的事,便扶他一程又如何?不是为他,是为墨家的规矩制度,有了规矩制度才能举事一心,才能大利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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