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喜欢观日月,思索天之苍苍的年轻人笑道:“长者,我此去正是要去亲眼看看。肃慎以北,我们未必不能到达。墨家关于天下方圆的学说,未必是对的,但若真的在肃慎以北可以看到昼夜奇观,那么至少别家的学说都是错的,他们的学说可能是对的。”
    长桑君亦叹道:“是啊,听起来极为骇人,脚下的大地竟然是圆的?九州只是天下大九州之一?这样的学问,我第一次听到,只觉荒谬,心想那若是圆的,脚下之人岂不是要落入虚空之内?”
    “可是看过适的文章,竟然一一有所解释,又能解释日月星辰运行之理,与眼见的一切相吻合,这便不得不信了。”
    两人又谈了几句关于天下的辩理如何验证的事,长桑君又询问了第三人。
    第三人神色微微木讷,眼睛盯着篝火,手上似有疤痕,极为雄壮。
    长者既问,神色木讷之人却也不好不答,只是言简意赅地说道:“我父亲死于诸侯之争,我兄长死于诸侯之争,我想知道天下何时才能安定,因此往沛。”
    “墨家商丘盟楚,中原弭兵,这些让我仿佛在夜里看到了篝火。这就是我去的理由。”
    这是个最简单的理由,也是墨家最为吸引人的理由,甚至在适出现之前墨家的道理就是兼爱非攻,一直不变。
    只是数年前,墨家的名声只在王公贵族与一些墨家经常活动的地方才有,因而很多人只是大略听说了墨家的一些主张。
    而且,之前的主张也有些过于依赖与王公贵族讲道理,这一次商丘一战换了种方法讲道理,效果竟出奇地好。
    又因为宣义得力,许多原本迷惑不知如何求天下安定的年轻人,也知道了墨家的存在,纷纷舍弃了家中的产业,前往沛邑。
    这一次长桑君倒是没有赞叹点评,木讷年轻人所说的道理太过简单,也太过“墨家”,所以不需要再问什么。
    还剩余两人,其中一人显然健谈,不等长桑君问,便先笑道:“今夜无事,我便不说,长者也要问。不妨自己说。”
    “我本郑人,为田间吏,自小学九数方圆之法,用以量土地。”
    说到这,他便道:“至于我为什么要往沛邑,我想众人也都知晓了。适于‘报’上言,他晓天志,所以九数方圆之学,天下无双。”
    其余人奇怪地看着年轻人,一直没有说话的秦缓忍不住问道:“兄是要去挑战?”
    那人大笑道:“如适所言,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与九数方圆,人皆是朝菌蟪蛄。适说他九数方圆天下无双,亦有不知之题,况于我?”
    “去岁墨家受楚王之聘,城缮武阳,我正巧经过,与墨家一人询问了许多九数方圆的学问,知其所学尽出于适。那人我尚且不及,又怎么敢说去挑战之类的话语呢?”
    “我是去求学的。求九数方圆的学问,终吾一生,欲求更近天志。”
    他既说完,最后那人也就不需要等其余人问。
    最后那人的话更为简单,起身与众人道:“我衣食无忧,家有封地。墨家言财富源于劳作,我等皆为蠹虫,深觉有理。于是不想做蠹虫庸碌一生,想要利于天下。”
    “适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于是我想去沛县,找与我同类之人。这是我去沛县的理由。”
    其余人纷纷称赞这个毫不讳言称呼自己为蠹虫的人,那人收敛笑容,接受了众人的赞赏。
    这五人各自说完了自己的理由,便问长桑君道:“长者缘何前往沛邑?”
    长桑君笑答道:“我乃医者,救天下之人。墨家商丘一战中原弭兵,亦是为救天下。同路之人,心觉亲近,于是之沛。”
    那善言之人看了一眼长桑君与秦缓,点头道:“墨家征召天下游士,凡善农、工、商、医等人,皆请求往沛同利天下。”
    “说是要将学问整理出来,刊行于草帛之上,传于天下,以此来利天下万民。”
    “长者的医术若是够好,天下人皆会知晓长者的名声。”
    长桑君心道,我哪里还需要什么名声呢?我想要的,只是利于天下之人。
    不过他也不说破自己的身份,只是以一个长者的身份说道:“你们且安坐,听长者一言。”
    在场的人,都算是墨家所谓的君子,又都有共同的目的,听长桑君一说,便都以尊重长者的态度,听长桑君说话。
    “昔年晋之范宣子曾问,死而不朽是怎么回事?”
    “范宣子认为,自己的家族就算是死而不朽。”
    “他说自己的祖先,在虞夏之前,是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晋主夏盟为范氏。”
    “又除了范宣子家族之外,其余王公贵族,哪一个不能够追溯到尧舜禹汤之时?”
    “诸姬先祖为后稷,楚先祖为祝融,秦赵先祖为颛顼,姜齐先祖为炎帝……千年以降,贵者恒贵,贱者恒贱。”
    “于是范宣子认为,这就算是死而不朽。可叔孙豹却认为这不是死而不朽。”
    “真正的死而不朽是什么?以我所看,死而不朽,无非有三:移风易俗,博施济众;拯厄除难,功济天下;言得其要,辨明天理。”
    “这样一来,就算身死,所做之事依旧不朽。”
    “如今天下大乱,礼崩乐坏,谁能够让天下安定,百姓安康,谁就可谓不朽。墨家人说,天下事,需天下人去做,非是百人千人可为。”
    “投身其中,即无姓名,千年之后,人们谈及这乱世,依旧会记得这些利天下之人。这便是不朽啊。”
    长桑君眼看众人,朗声正色道:“我已老,不畏死,也送你们这些年轻人一句话:惟愿你们死得其所,不悔今日之念,死而不朽。”
    他自有他的骄傲,以长者的身份说完年轻人之后,便又道:“若墨家真的可以将我的医术刊行于草帛之上,我已不朽。我这即将不朽之人,也送你们这些年轻人一条不朽之理。”
    其余人见他如此傲气,又听三不朽之言,心中折服,拜道:“长者之言,我们自当记住。死得其所,不悔当初,死而不朽。”
    感叹完毕,那些烧烤的食物也都熟了,长桑君好酒,尤其喜好墨家运往临淄的烈酒,便让秦缓从车上取来,与众人对饮。
    这烈酒昂贵,非是贵族不得饮,齐侯最喜,临淄也多这种烈酒。
    其余人虽然比起那些庶农的家世要好一些,却也很难在外买得起这些长远运输过去的烈酒,嗅到酒香扑鼻,长桑君也分了众人一角,便就着各自见闻下酒长谈。
    次日一早,众人便结伴而行,沿途又有几多人加入,各有理由。
    数日后,过于胡陵,理论上还未到沛邑,但是墨家的触角已经伸到了这里,近滕乡的乡所就设立在此地不远。
    这里已经明显能够感觉出与别处的不同。
    二牛抬杠本来是最为原始、最先出现的牛耕方式。
    但适作为穿越而来的人,直接越过了这种古老的二牛抬杠的牛耕办法,改进了挽具和犁铧,配合上沛邑出产的铁犁,原本两牛挽一犁变为两牛两犁,效率倍增。
    此时正值春天,虽有宿麦种植,可是春耕依旧需要种植一些在收麦之后来不及种植的作物。
    牛用别处看来古怪的方式拉着犁铧,在田地间走的笔直,间或有马匹混杂其中。
    奇异的耧车,正在平原上播撒着种子,时不时传来一阵阵春耕欢歌。
    新翻的泥土的清香在路上弥漫,沿途不少从外地来的游士驻足感叹。
    几多度过了冬天的长尾雀,跟在犁铧的后面,从新翻的泥土中寻找着虫子。
    田间成片的宿麦,郁郁葱葱,已经开始抽穗,不少人正在河边指指点点,问过之后才知道那是墨家负责测量的人,今岁明年就要在近滕乡修建一条水渠,用以灌溉。
    路上用于推送的独轮墨车,或是奇怪的双辕马车,已经极为普及,看上去走到这里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一条泗水的支流上,正在建造一个巨大的磨坊,几十人在那里忙碌,应该都是附近乡里的人,一条通往磨坊的小路已经踩踏出来。
    于田地之间,最与别处不同的就是往来民众手中的铁器工具。
    锄、镐、铲、锹之类的工具都是黑黝黝的,器具顺手,做起事来也就事半功倍。
    沿途而下,数里一亭,亭间自有休息的食宿之地,只是这些地方却不收各国奇怪的铜钱,只让他们前往乡里兑换本地钱币。
    食宿铺内人都说,各国货币不同,度量不一,交流不变,所以北至近滕胡陵,南至留邑彭城,都用墨家度量与钱币,若不交换,不知道如何收取。
    众人询问之后,食宿铺的人便告诉他们前往乡公所即可。
    又说只要到了乡里,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乡里唯一的砖瓦之房,红彤彤的有如火烧,看上去就像是夕阳染红的那间房屋就是。
    说是那房屋上,都蒙着草帛,与别处截然不同,况且那里每天都要聚集很多的人,只要去了就能知晓,不需要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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