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天命所归的驷子阳,对待列子与对待求见的墨家辩五十四的态度,截然不同。
    列子亦有弟子,也有贤名,但终究不能够影响天下的局势。
    不用说商丘一战导致的结果,便是平日道理在市井间的煽动性也远远不及墨家那些兼爱非攻平等之类的说辞。
    禽滑厘将走,之前也已经答允墨家参与弭兵,这一次辩五十四求见,驷子阳也不得不见。
    辩五十四既入,便直接问起了王子定奔郑之事,郑国将要如何应对?
    驷子阳便道:“先生乃墨子弟子,弭兵中原,利于天下,这是世人所喜欢的。但王子定乃郑君之甥,母舅之亲不论,那熊疑又有弑父之嫌。难道,一个有弑父之嫌的人作为国君,是可以利于天下的吗?”
    辩五十四不是来辩论的,所以也就不想反驳,只是问道:“君之意,郑人不再遵守弭兵之约?”
    驷子阳笑道:“这不是不义之战啊。这是义战,有什么比讨伐弑父之君更为得天下之义的呢?”
    辩五十四笑了笑,没有回答,因为墨家的义和驷子阳所谓的义根本就不同。当年楚国白公之乱傀儡之事,墨子已经讲过无数遍。
    况且,无非就是个理由,他所需要知道的只是结果。
    驷子阳便问:“楚,大国也。我曾听闻你们巨子也曾说,楚是天下好战之国。郑,小邦也,如果不是为了道义,竟是可以以小击大吗?”
    “道义既有,那便不是不义之战。”
    他以为墨家人物必要与他争辩,因为前些日子禽滑厘来到这里时,墨家众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名震郑都,驷子阳本来以为还要面对辩五十四的争论。
    却不想辩五十四点头道:“既如此,那我就知晓了。只是,君既知郑乃小邦,这样招惹大国,恐怕会招来祸患啊。”
    “君执郑政,心意已决,我已经不能够说服您了。请允许我告辞。”
    说罢,行礼而出,驷子阳遣人相送。
    辩五十四出了门,与其余墨家弟子摇摇头,说道:“郑人必入王子定。战端又起,三晋也必会错过这个机会。适说的对啊,这次弭兵,靠的只是标本平衡,而非是王公贵族有兼爱非攻之心。”
    一人道:“墨辩,如此我们该怎么做?这一次我们来这里,是要与列子与杨朱相辩,可这样的消息不能够不传递回去。”
    想到早些时候与列子的争辩,辩五十四叹息一声道:“空辩无益。如今战端既开,天下人目光皆在王子定事上。”
    “原本巨子与悟害们的意思,是利用商丘一战我墨家名扬天下之际、弭兵会成众人无心战争之时,驳倒杨朱列寇,从而让道理在士人君子之中传播。现在看来,这件事倒是可以推迟了。”
    众人又商量了一番,都觉得辩五十四的话有道理,于是各自表决示意同意他的话,便即刻收拾,准备返回沛县。
    …………
    数日后,驷子阳已经与部众们商讨完毕,制定了详尽的计划。
    王子定暂时居住在郑都之内,郑军立刻集结,趁着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机,突袭楚人武阳,夺取榆关。
    王子定可以派人前往三晋,说动三晋出兵,但不能够亲去。
    只要王子定不亲去,那么就可以趁着三晋出兵与楚争斗之时,突袭韩国阳翟,从而扩展郑国和他家族的势力。
    只要王子定还在郑,那么郑人背后捅刀突袭韩国,迫于王子定在郑的局势,魏人必然会保持中立,甚至可能郑韩之间一边打着,一边还可以组织联军入王子定。
    他计议已定,便邀请七穆其余家族一同商量,准备尽可能在春季出兵,越早越好,提早占据楚人的几座城邑。
    这种事,难点不在于战场胜负。
    如今楚人内部不稳,新王即位,守卫榆关的楚人数量不多:因为就在几年前郑君还前去朝觐楚王,郑国与韩开战,又和楚有姻亲,榆关之师不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不能及得上郑国的举国之力。
    这种事,难点在于利益分配。
    攻打楚国之后,利益怎么划分?划分不好,七穆家族会反对,会煽动民众反对,甚至会煽动农兵抗命。
    到时候也就不可能战胜楚人,甚至可能大败。
    必须要在开战之前商定好各家战后的利益,即便驷子阳知道越早出兵越好,可他却毫无办法,只能把精力放在冗长的利益许诺和分配上。
    他的私兵,不足以战胜楚人。
    …………
    月后,魏都安邑。
    叛墨胜绰佩剑站于街市之上,身后跟着数人,正看着十几辆马车朝着宫室奔驰。
    驾车之人皆着华服,显然是某位王公贵族所派遣的。
    比起十余日前经过这里的寒酸的墨家马车,截然不同,胜绰看着那些华贵车马,叹息一声。
    他叛墨家道义离开,投身于秦公子连,为的就是荣华富贵,一身的本事可以施展,得到功名利禄。
    数月之前,商丘一战,墨家名动天下,安邑处处流传墨家的传闻,又有“报”在市井间传递,一时间名声无俩。
    只是这份荣耀,他已经无法享受,因为他已经在数年前叛墨离开,临走前还被新加入墨家的适批判为野心之辈。
    火药一物,他不知晓,却知道此物必出自适之手。
    又知晓墨家如今有铁器经商人带至三晋,传闻日产数百件,可谓斗金之入。
    且听闻沛邑也已今非昔比,民用既足,且奉墨家道义。
    短短数年,墨家早已不是当年的墨家:那个没钱的时候,墨子亲自带人制作车轮马车卖钱以贴补组织用度的墨家了。
    铁器抢手,新种高价,火药之物只要肯售,也必然价值连城,不亚于荆山之玉。
    但他没有后悔,因为十余日前禽滑厘等人经过安邑的时候,他在街上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人,一如既往还是那副模样。
    一身短褐,草鞋,黑巾头帻,马车更是寒酸的双辕车,并无什么华丽华贵之处。
    一如既往。
    他明白,墨家如今就算有钱,也会把钱用在那虚无缥缈的利天下事上。
    市井间疯传,中原即将弭兵。
    又传闻,禽滑厘见于魏侯,田子方、段干木等人陪同饮宴,商谈甚欢,魏侯也对中原弭兵之事有赞同之意。
    看起来,墨家利天下的想法,竟然真的可能实现。
    这一切,胜绰觉得都和适的出现有着说不出道不明的关系,因为墨家这几年的发展太过迅速,以至于安邑市井竟无人不知墨家之名。
    只是当胜绰的理念丧失之后,这利天下之事竟让他有些厌恶,甚至烦躁。
    种种传闻来看,第三次弭兵会真的要促成了,胜绰的心情也就越发不好。
    倒不是说,他叛离墨家之后,只盼着天下动乱人人不得安康。
    而是,弭兵会这件事,对于他和跟随他的叛墨来说,影响巨大,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投靠了秦公子连,为的就是做当年跟随重耳流亡的韩赵魏先祖,以期将来做成一番大事。
    而做成大事的前提,就是秦国还在,还有崛起的机会。
    秦国想要崛起,中原必须大乱,吴起必须离开西河,魏人必须将精力放在中原而非西秦。
    他之前已经到处在散播关于吴起的谣言,即便魏斯依旧信任吴起,看不出有什么怀疑。
    但胜绰从当初叛离墨家,所谋划的事,都是以二三十年为准的,他不会在意一时的得失。
    魏斯总要死,刚愎自用的公子击总要上位,总会有机会。
    原本他按部就班地扶持着公子连,依靠着自己的手段、见识、能力,不断地做成一些事。
    可当商丘事传来的时候,胜绰顿时觉得自己的精神有些撑不住了。
    弭兵会一旦成功,中原弭兵,秦人还有机会吗?
    甚至于,中原平衡之下,魏国可以全力向西,以吴起制其兵,届时还需要一个有宣称权继承权的公子连吗?
    即便需要,秦国衰败之下,被魏人送入雍城的公子连只是一个傀儡,还敢于触动那些贵族的利益吗?届时所能依靠的,只能是魏人,胜绰觉得自己的抱负已经很难施展了。
    守城,他有信心。
    野战,他自知不是吴起的对手。
    制政变革,他或许不如墨家中的那些人物,但也不输于庸碌贵族。
    怎么看,自己都有机会成就一番事业的,可偏偏人算不如天算,墨家在商丘一战震动天下,中原纷乱之地竟要弭兵!
    秦,危矣!
    因而,胜绰对于弭兵会充满了怨恨,充满了无奈,却又无可奈何。
    他什么都做不了,如今身边只有几十叛墨,可不说禽滑厘已入宫室有魏国甲士护卫,便是有机会半途伏击,墨家震怒之下,公子连只怕也活不成。
    况且,禽滑厘作为下任君子,身边好手如云,他自知自己手段,也知道墨家做事绝不退步,就算杀一人也无用,弭兵会还是会照常进行。
    被魏国控制的秦国,即便公子连返回雍城即位,胜绰也不觉得能有何作为,傀儡之君,魏人压迫,贵族必不满这个亲魏之君,到时候成众士辅晋文的梦想就是个笑话……
    可曾见过是傀儡的君主敢自比晋文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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