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人因败而收兵,城内也例行公事一般反击了一场,直至楚军以弓手和精锐压住阵脚才返回。
    墨子孤立城头,看着城下楚人来不及带走的尸体与伤者,黯然伤神。
    他不怕杀人,也不恐惧与死伤,却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天下的君主非要发动战争呢?
    按照他所提及的节葬节用尚贤之说,再加上适所熟悉的天志机械与那些奇妙稼穑,二十年发展生聚,怎么看都比战争的收益要高。
    他想,或许,世间的事,真的难以全部用道理解释。
    城下反击的墨者与城头勇士归来之时,城内也来带来了好消息。
    “巨子,公造冶与适,已经在准备宋公盟誓,但他们需要您亲自出面。毕竟,国君与六卿大夫之间盟誓,总需要一个地位相够的人。”
    回禀的弟子一脸喜色,宫室附近的战斗并未发生,当适等带人前去之后,双方很快罢兵。
    因为墨者摆明了是要帮着当时弱势的宋公,而相对于那些贵族,民众也更相信在商丘悄悄影响了数年的墨家子弟。
    各种条约盟约,那是墨子都知晓的内容,于内容上他不担忧,于身份上也的确该他出面。
    墨子观望城外,许久道:“楚人精锐后撤,想要再组织攻城又要至少一个时辰才行,到时候天色已晚。今日楚人不能攻城了。”
    又仔细观察了一阵,墨子叫那弟子道:“叫城墙上的弟子抓紧休息,饱食一顿,若能入睡现在便可入睡,只留下巡查之人就好。”
    弟子也不问其他,领命且去通知,墨子又看了几眼楚人的动向,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与随侍左右的几名弟子一同下了城楼。
    宫室之外,盟誓的准备工作已在进行。
    白马、黑牛等敬献天帝的祭品已经准备就绪,民众持戈围站,其余甲士也都被分隔开。
    公造冶持剑,警惕地盯着四周的动静,对于这场兵不血刃的“汤武革命”,很是不安。
    适之前曾告诉他,这与汤武革命并无不同,之所以此时不会流血,只是因为尚未结束,日后的血会流的更多。
    公造冶不知道这个之后是多久之后,因而担心这些人反悔。
    适却不担心这些人反悔,遏制王权的同时又逼着王权利用平民对抗贵族,对于十年之内并无外部战争的宋国来说,只能算是看似和平。
    今日的这场盟约,根本不是结束,而是一场维系十年的停战。
    十年之后各方都懂得争取自己利益的时候,这纸盟约也就毫无意义,到时候才是真正的“政变”。
    如以前,只有贵族和甲士参与的政变,实在是换汤不换药。
    当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在场的这些人需要举行两次盟誓。
    一次是墨者作为调停人的十年之约。
    另一次则是民众的利益需求与政治变革。
    如第二次弭兵会一般,参与盟誓的不只是国君,还有各国的封地大夫,那些有力量有封地的人才能维系盟约的稳定。
    宋国是否会被灭国,或者是否能在正常的战国时代生存下去,那不是适考虑的问题。
    宋国太小,不能撼天下。
    但宋国处在天下之中,北有晋南有楚,东有齐鲁西有郑韩,却可以方便将一些事传播天下。
    待墨子与随侍弟子到来之后,贵族们与国君先行盟誓墨者调停的三条,十年之内不得再起戈兵,互相之间不得戕害。
    这种事宋国的贵族们玩的纯熟,多次政变、三姓共政、司城约公室等等事,基本都和这件事差不多。
    唯一区别就在于,之前只是盟誓,靠鬼神天帝来监察。
    这一次,却多出了一个属于调停人的墨者作为监督,并且墨家保证不论谁违背的这三条盟约,都会帮着没违背的反击。
    墨者是可以守城的,此时也是可以煽动民众的,至于墨者野战之力到底有多强,暂时还未有人知晓。
    一旦知晓,这盟约也就会更加稳固。
    这三条盟约算是妥协,也算是对此时贵族分封制的无奈,也是三方贵族公族唯一能接受的条件。
    更重要的,司城皇和六卿的势力都没有缩减,宋公的力量也没有加强,这种诡异的稳固平衡在墨者展示了野战能力之后可以维系下去。
    如果是为了强盛宋国,适一定会想办法帮助宋公压制贵族,只是他没这个兴趣,也对宋公毫无义务,更谈不上丝毫的个人感情。
    如今只是为了一个平衡,一个君主、贵族、平民的平衡,这种平衡一旦产生,宋国的一部分落魄士阶层因为有了另一种上升通路,也就不会只能依附贵族和君主了。
    而至于另外和民众的盟誓,则属于合乎情理,但又出乎意外。
    国都的民众是有参政的权力的,至少曾经是有的。
    当年吴国称霸,召集各国诸侯会盟,卫侯观望情势,直到吴国称霸已经不可逆转之后才前往会盟。
    那个曾接受了贿赂进献谗言放走勾践、逼迫伍子胥的太宰嚭,曾质问卫侯为什么来迟,甚至准备扣押卫侯。
    但卫侯的理由是:“谋于其众,其众或欲或否,是以缓来”。也就是说,他对于来不来这件事,是征求了国都民众的意见的,这是被贵族许可的一种行为,同时也意味着卫国国都的民众替卫侯承担了责任:扣押也是没有用的,只会激怒卫国国人的反抗之心。
    这种理由说服了太宰嚭,放弃了扣押卫侯的想法。
    只是,在今日商丘成盟之前,国都民众就算可以参政,其参政的内容也是有限制的。
    基本上只有三点可以参与。
    战和结盟,迁徙国都,君位让于其余公族。
    除此三点之外,似乎并没有参政的先例,尤其是制法和约税这种事。
    但是,因为有之前的三点,所以参政这件事本身是合乎情理的,只是议政的内容不合乎以往的约定俗成。
    终究,算不得在形式上开先河,只是在内容上开了先河,也就没有太多不能接受的反对之声。
    被推出的民众代表们,带着几分激动与不安,在熟悉盟誓流程的墨者的帮助下,在下首与国君和贵族完成了盟誓,成盟与天帝。
    这场盟誓,适等人也没有资格参与,站在后面。
    公造冶小声问道:“这就算是结束了?”
    适笑着摇头,小声道:“这只是刚刚开始。如何征税?如何行赋?如何制法?这算是结束了。”
    “可,征多少税?行多少赋?制何等法?这才是真正的利益所在。”
    “哪里是结束呢?只是个开始而已。一旦围城结束,麻烦事还在后面。”
    公造冶点点头,小声问道:“那民众自然是不愿意多征税的,君主肯定是想要多征税的。贵族的封地是否征税?种种这些,岂不是怎么商量都没结果?”
    适笑道:“最好有结果,若是一直没结果,那无非就是看谁的力气大嘛。国君有力气吗?我看未必。”
    公造冶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之前咱们商量的时候,就说应该把怎么征税这些都议定好,免得围城一结束,王公贵族们就不认。”
    适悄悄指着那些人道:“就算提前议定好,围城一旦结束,他们该不认还是不认。难道提前议定好,盟誓了,鬼神天帝监察了,那就一定不会违背了吗?”
    “再说,千头万绪,哪里会那么容易就商定出来?民众应该慢慢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这样自己争取得来的,才知道多么可贵,也就会花费力气去守护。”
    公造冶想了想,问道:“比如在河边的人,不会珍惜水。在山林中的人,不会珍惜木材。但在旱地掘井百尺而出水的人,总会珍惜水;在没有柴草的城中的人,总会珍惜木柴。是一样的道理吗?”
    适点点头又摇摇头,只说差不多,公造冶也不再多问。
    再看空地上,民众们已经在和君主贵族盟誓,只要君主不违背这些条件,他们会坚定地支持此时的宋公。
    反过来,也就是说,假如宋公不遵守这些盟誓,那么无非就是再来一场今日这样的政变,换一个能够遵守的国君就是。
    纵然按照约定俗成的习惯,民众没有染指君位的资格,墨者的选天子之说还未盛行天下。但是,从公室中挑选一个合适的继位为君,这还是可以的。
    各国纵然想要干涉,也缺乏借口,又要忌惮这是“众谋”之事,大抵不会出兵。
    宋国也不是没换过君主,只要是公室之内的,基本上各大国都是承认。
    原本贵族六卿如果染指,可能会被各国攻击,维护周礼。但现在第一大国三晋内部就先来了一场三家分侯的把戏,实际上周礼已坏,宋国的贵族们也是有机会爬上君位的。
    墨者所谓的选天子,于此时听起来不会有太多人反对,是因为本身此时贵族垄断着文化和知识,所以贤人一定是贵族,而能被选为天子的看似是在说天下人都有机会,实际上也就是贵族和公族内部,所以也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待这些人盟誓已毕,看似很简单也没有流多少血的变革完成了,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开端。
    适明白,更多的血和更大的混乱,那才是这场看似没流血变革的后续,这才刚刚开始,并非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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