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有心而又不曾被心事所困扰的人,应该能够发现墨者的宣义部有些不对劲。
    按照守城之初的宣传态势,这一次粮仓被烧、城内散布不想守城的谣言之时,正应该是宣义部大肆活动的时候。
    然而以适为首的宣义部成员,这一次却出奇地反应迟钝,竟似根本忘记了粮仓被烧这样事。
    宣义部没有对此事发表任何看法,也没有代表墨者哪怕做稍微一点安稳人心的事。
    看上去,似乎是因为从粮仓被烧那天之后,一连数日楚人攻城急迫,所以没有时间去做这样的事。
    又似乎,墨者真的被楚人的攻城消耗了全部的精力,根本不能够再分心去做这种事了。
    城内的流言开始越来越多,就像是麦田收获后燃起的大火,而唯一有能力救火的宣义部则仿佛睡着了,根本不在意这些野火的漫卷,于是满城俱是谣言。
    粮仓被烧的三日后,适带着几个人来到城墙下巡视。
    许多的轻壮民众都被征召在城墙附近,防备这几日似乎越来越“严峻”的形式。
    因为战争,将那些平日很难聚集在一起的民众合理合情地聚集在了一起,这本该是宣义部最适合宣传的时候。
    城墙下的空地间,夜里守城征调的军赋农夫正在那里闲聊着什么,不知道是谁先看到了适,在人群中说了句“墨者来了”,众人便纷纷噤声。
    适走到众人身旁,笑道:“怎么,墨者竟然还有阻众人之口的能力?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们虽然慕禹,却还没有大禹治水的本事,又怎么能防住众人之口呢?”
    众人也只是尴尬笑笑,适说的是商丘土话,又原本就是商丘城内的鞋匠之子,众人并不陌生。
    加之这些人或是用过城内的墨车、或是用过改造的犁铧、或是去过城外的磨坊、或是种植过宿麦冬麦,对于墨者本身就有亲近的好感。
    适当然知道众人噤声的原因是什么,无非是墨者之前有禁令,妨碍守城的言论不能随便传播,否则要受惩罚。
    适便与众人道:“是不是要守,是另一回事;已经决定了要守却又妨碍守城,那又是另一回事。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你们在说这几日城内的那些话,对吧?”
    几个胆子大一些的笑出声,适平日里又相当和颜悦色,哪怕在沛县适亲手毒死几十人,那依旧是杀的优雅,更何况他的凶名在商丘还不盛大。
    适便随意地走到一个胆大之人的身边,身后的剑手紧随其后,将后面不经意地隔开,保证一旦出事适可以随时离开。
    那人见适坐过来,先叹了口气道:“适,你们墨者是聪明人,也知道该怎么办,我们却被城内的话都说的分不清对错啦。”
    适笑道:“哪有什么对错?你们都听说什么了?”
    可能怕众人多想,适又开玩笑道:“你看,我问的是你们听说了什么。就算是我们墨者守城有禁令,也只是处罚那些煽动谣言的人,可没说连听到的都要割去耳朵啊!”
    旁边的人听了这话,算是真正放下了心,笑了一阵便道:“城内很多说法啊,你也一定听过了。”
    适回道:“听过一些。”
    那胆子最大之人,便问道:“适,你之前说楚人破城我们要服劳役、要提供楚人军粮又要加赋税。所以才要守城。”
    “可如今,再守下去,楚人万一不能攻破,继续围城……城内粮仓被烧,我们那不是要饿死吗?”
    “你们又说,你们的巨子说,权其害而取轻,是为利……那么,这么一看咱们不守城让楚人破城,才是利啊。”
    “饿死,还是服劳役,难道这不是很容易选择的吗?”
    那胆大之人说出这番话,也或许平日受到了太多墨者的宣传,忍不住又道:“再说了,如今的君上,又不曾给我们什么好处,相反还要加税加赋。就算换了楚人,只怕也没什么区别了啊!”
    他既说了这些胆大的话,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或有人说:“我听说,当年围城,我的祖辈兄弟姊妹饿的只剩下两人。实在没有柴烧,那些饿死的人堆积在一起做篝火取暖做饭……”
    或有人说:“你们那宿麦的法子才用了一年,君上就要加粟税麦税,还要服劳役修宫室,这哪里能忙过来呢?”
    一旦有人开了口,种种不满的情绪就喷薄而出,之前这些不满因为守城终究还是有利而被压制,现在却因为可能会饿死而变本加厉地迸发出来。
    适从身上摸出来一个用绳子装订在一起的纸本,从篝火堆里摸出来一根细细的松木枝丫,用这几年磨练出来的粗糙的手指撸灭了上面燃烧的火苗,露出黑乎乎的木炭。
    翻开一页,佯装总结道:“你们的意思,我大约听懂了。就是说,守城无利,除非更有利,才会守城?是这样的吗?”
    这本来就是他一直在宣传的道理,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地宣传,一直就是这个目的,只是从未总结成简单的一句话。
    此时他却不说,依旧是等着这些人承认。
    待他说完,篝火旁的众人琢磨了一番,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啊。”
    “是啊,你们墨者不是说,天下众人皆为取利吗?我们也是人,干嘛不能取利?”
    “就是,守城得利的,只是肉食者。凭什么让我们守城?我们守城又不能得利,还要死。我死了,我家人怎么办?谁来供养?难道我死了,再修宫室之类的劳役,我的家人就不用去做了吗?”
    “你们不是说取利没什么可耻的吗?”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适笑道:“这些道理,难道我们还不明白吗?我的意思是,大家说的很对。那么,怎么样才能让大家守城呢?或者说,怎么样才能让大家要冒着被饿死的可能去守城呢?”
    适想了一下,又道:“假如我现在砍掉你的手指,却给你百金,你愿不愿意?”
    众人哪里见过百金?想都不敢想,又想无非是个手指,纷纷道:“自然愿意。”
    适一拍手掌道:“那我现在杀了你,给你百金,你愿不愿意?”
    众人又想,若是死了,这百金要的可没什么意思。
    也或有觉得或许可以留给家人,倒也不是不能死,于是有说愿意的、有说不愿意的。
    适笑道:“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啊。现在这百金变为一金,仍旧要你们死,你们肯定都不愿意,对吧?”
    见众人点头,适拿着有木炭的松木枝在纸张上点了几下,说道:“那你们就说说嘛,到底怎么样才愿意守城呢?”
    这看起来只是个幻想,或者只是个闲聊,众人也不多想,纷纷开动脑筋,将自己所幻想的一切都说出来。
    “要我说,那就是定下亩税不变。就是在宿麦、犁铧、堆肥使用之前的亩税不变。那样的话,几年之后我家人也可以吃上肉了。”
    “要我说,那就是修宫室这样的劳役,还是要给钱的。再比如修城墙,不要赶到麦收时节,到时候耽误耕种,又要自己准备食物。”
    “要我说,那就是倘若战死,总要留给我的家人一些东西。比如免除一些赋税什么的也好啊……”
    一条条、一桩桩,这些朴实的民众,第一次思索自己的利益,又将这些隐藏在心底的话说出来。
    很简单的要求。
    简单的让适觉得心酸——原来他们连做梦都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适一一将这些话记录下来,看似无意地说道:“你们想的和别处的人差不多,但是还有几条是别处的人想到的,你们却还没想到的。”
    至于别处到底是遥远的沛县?还是城墙之下另外一批守城的人?
    适没说,也没撒谎,只让这些民众自己猜测。
    众人来了兴致,适又念了几条听起来极为“大逆不道”的言论,众人只当是城墙之下另外篝火旁的人在闲扯,纷纷赞同。
    适将众人的要求、墨者早已经准备好的一些条件,总结之后,一一念出,便道:“若是这样,你们便肯冒着被饿死的风险守城了?”
    众人听到那些在适看来很简单的要求,早已如痴如醉,均想若是这样,那岂不是便是墨者所说的乐土也差不多了?
    真要这样,倒真是可以守城,纵然可能饿死,但若饿不死,那将来可就有好日子过了。
    也有人觉得,这就像是适刚才说的那个玩笑:给人百金而杀人,会不会接受?况且,这人还为必死,墨者一直在说三晋必然出兵以此来安抚众人,若三晋出兵救援那就不用死,还能过上好日子,实在是可以接受。
    可之前那个胆大之人终于问道:“就算这些可以让我们效死,但谁又能答应呢?难道君上会答应吗?我可是粗鄙人,哪里能够见到国君呢?”
    适笑道:“那也未必见不到。巨子这几日听城内谣言,又想到利天下之事,倒是想出了一个办法。”
    “这样吧,你们这百人之中,选出一人,作为民意之代表,说不定过几日可以跟随巨子一同去见宋公,大声说出来你们想要的利。”
    “这是利于自己,也是利于众人的。你们谁人有这胆量?愿意跟随墨者去追求你们自己想得的利?”
    他起身看着众人,又道:“这种事啊,就像是种地一样。你说你不受累,又怎么可能有收获呢?你们都敢想要收获,怎么这种比收获更重要的事,竟然不想去做了?”
    这话一出,之前胆子最大那人便站出来道:“谁说不敢?匹夫亦有胆魄!况且这是为自己争利之事,为何不做?”
    他不去看适,反身面对众人道:“你们觉得我如何?”
    篝火旁这些人是因为守城这件事,而被集中在一起的。
    原本或许相识,或许不相识,但这个人前几日守城极为胆大,又有勇气,而这件事许多人看来……有些危险。
    万一宋公不答应?
    万一将来被报复?
    万一将来会反受其祸?
    万一种种威胁到自己性命家庭的可能?
    既然有人站出来,又因为守城而聚集在一起的人此时只能注重勇气,就像是饿了的时候会最注重厨艺一样,众人便纷纷喊道:“好!”
    适便问了这人的名字,说道:“这件事尚且再说,过几日我再来寻你。你们也可以继续商量这事,算不得犯禁。追寻自己得利,又有什么错呢?我们墨者利天下,其实还不是为了利你们?”
    “只是你们非是墨者,便不能要求你们利于其他人。可你们做些利自己的事,总是可以的吧?”
    众人也都觉得这话有理,适又和众人说了几句,便说自己要继续巡城,与众人道别便先离开。
    只是他说是巡城,实则是又去了下一处民众聚集的地方,说了类似的话,争取到更多的人站出来。
    因为守城,商丘的民众被君王所允许组织起来。
    也因为守城,商丘的民众有了更为便捷听宣义部宣传的机会。
    甚至,在守城之时,宋公是希望民强的,但民强总有一天会爆发出对君主的威胁,这又是在守城的时候所不能考虑的。
    适想,饮鸩止渴,只怕便是如此。
    这些守城在城墙之下的人,代表着他们身后的家庭,只需要他们敢于要求自己的利益,那么墨者就可以有更多的操作空间。
    城内自然还有没有被集中起来的人,那些人可能此时听到的,都是那些六卿贵族的传言,适也不在意。
    他不是放弃了城内,而是认为城内那些人贵族们不可能操控他们,而且城内的人分散着,并没有力量。
    城墙下这些被征召的人,聚集在一起,虽然还算是乌合之众,但毕竟是之众,比起那些城内分散的个体而言,力量仍旧强大。
    况且,适很自信,一旦真的出事,他有能力让城内那些被煽动的民众很容易倒戈,站在自己这一边。
    道理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就是最简单的自私自利。墨者不自私自利,但却可以借助天下人的自私自利去做成许多事。
    楚人一天还在围城,这些因为自私自利被煽动起来的民众,就还能保持着最基本的组织结构。
    名正言顺宋公允许且盼望的组织在一起,终究会让宋公有苦难言。
    待适与宣义部的人走访完城墙下聚集在一起的、以守城防备楚人强攻为名义的城内国人民众后,已经遴选出百余人的民众代表。
    他们暂时未必有力量,但他们却可以让墨者做一些名正言顺的事。
    种种消息汇总起来后,适相信,此时那些散播传言的人,也必在准备。
    若要动手,只在两天之内便见分晓。
    因为墨子告诉适,楚人已经装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楚人的军心士气都会崩溃。
    内外勾连之下,城内的人也必然选择这几天就动手。
    贵族们,或许会按照以往的经验,认为民众们想的,就是他们所能听到的。
    只是他们却不会知道,城墙下那些以守城名义组织在一起的民众,所想之事已经完全不是贵族们认为民众在想的了……
    适想,此时那些散播谣言的贵族们,在忙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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