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总结的此时十二种攻城法中,有“羊坽”一法,便是士兵众多的时候,以木头和土堆积成土山,让弓手弩手居高临下。
    然后再堆成一个羊坽后,依靠弓手弩手的掩护,对城墙进行远程压制。再靠近堆积第二座羊坽,让精锐的剑盾兵依靠大盾和木桥,居高临下直接冲击城墙。
    羊坽这种办法既然有,那么居高临下窥测城内情况的木塔之类的攻城器械也一定会建造,即便不建造单独的,就算只是羊坽,也足以看清楚城内的情况。
    但是墨子评价过,说羊坽这种攻城的手段,是最愚蠢的,我有几十种办法可以破解。
    既然羊坽都不怕,那么为楚军建造一座瞭望塔,也就根本毫不在意。
    适说的办法,正合墨子的意思,这属于一些细节性的战术,但如今墨者加上义师一共也就几百人,想要穿阵攻击逼迫楚王签订退兵盟约,也只能将所有的细节全都用好。
    墨子的确没想到适会想到这个和他想的差不多的办法,他想的是动用商丘的人力,在楚军来临之前人为帮着楚军搭建一座“羊坽”,作为到时候精兵出城攻击的信标。
    一片平原,出击的时候很容易迷失方向,当年曹刿指挥长勺之战,还需要站在战车上眺望正是这个原因。
    如今适既然提了出来,墨子便觉得这件事倒是真的可以提前准备了,说道:“今日你既说出来,正好那就让众人过来,大家商量一下,定下来这个办法。”
    墨子说,召集众人商量,自然不是说召集全部的墨者,亦或是墨者之中的部首、七悟害等人。
    召集的这些人,更像是墨者的军事委员会成员。
    这种制度,并不是适想出来的,几年前那次改组的时候,墨者依照古法采取了类似的参谋部或是军事委员会制度。
    《六韬、王翼》中,就曾指出参谋部、后勤部、工兵、作战等部门,是必须完备的。
    所谓:
    腹心一人,主潜谋应卒,揆天消变,总揽计谋,保全民命。
    谋士五人,主图安危,虑未萌,论行能,明赏罚,授官位,决嫌疑,定可否。
    天文三人,主司星历,候风,推时日,考符验,校灾异,知天心去就之机。
    地利三人,主三军行止形势,利害消息,远近险易,水涸山阻,不失地利。
    兵法九人,主讲论异同,行事成败,简练兵器,刺举非法。
    通粮四人,主度饮食,备蓄积,通粮道,致五谷,令三军不困乏。
    奋威四人,主择材力,论兵革,风驰电掣,不知所由;伏鼓旗三人,主伏鼓旗,明耳目,诡符节,谬号令,暗忽往来,出入若神。
    股肱四人,主任重持难,修沟堑,治壁垒。以备守御;通材三人,主拾遗补过,应偶宾客,论议谈语,消患解结。
    权士三人,主行奇谲,设殊异。非人所识,行无穷之变耳目七人,主往来,听言视变,览四方之事,军中之情;爪牙五人,主扬威武,激励三军,使冒难攻锐,无所疑虑。
    羽翼四人,主扬名誉,震远方,摇动四境,以弱敌心:游士八人,主伺奸候变,开阖人情,观敌之意,以为间谍。
    术士二人,主为谲诈,依托鬼神,以惑众心;方士二人,主百药,以治金疮,以痊万病;法算二人,主计会三军营壁、粮食、财用出入。
    这是一个笼统的军事核心概念,包含了参谋、指挥、作战、后勤、供给、工兵、侦查等等项目。
    墨者既然善于守城,而守城篇中最先说明的就是最好的防守就是城外野战,所以对于整体战争机构极为熟悉。
    《六韬》中,指的是王制,所以需要七十二人辅佐。
    墨者加起来也不过三五百人,不可能有这么多人都是核心成员,数量也就少了许多,但依旧是分工明确。
    当初改组的时候,就明确地指出墨家的武装必须在巨子手中,但是内部辅佐参谋的成分也不能少。
    适在墨者中的身份是书秘吏、宣义部部首。
    但在墨者的军事力量中,则因为对于守城术不了解、武艺稀松等原因,并不是核心成员。
    按《六韬》来说,他在墨者军中的地位类似于术士和法算,属于主管后勤、宣传的。
    然而他不想只当术士。
    墨者军事力量的核心成员,是由巨子和七悟害决定的,人数暂不固定,也和墨者的常规机构并行。
    以墨者几年前改组后的规矩,适是不能参加军事内容的核心会议的。
    但这一次守城涉及的问题许多,不只是作战,还涉及到宣传、逼宋公贵族盟誓、后勤等等问题,因此适还是可以以宣义部部首的身份参加旁听,不过没有表决权只有特定问题的建议权。
    很快,传令的墨者将正在商丘城内各自忙碌的十余人召集到了这里,真正的军事力量核心成员暂时只有七个,剩下的都属于列席的,还有几人留在了沛县。
    正如在沛县,适第一次以宣义部部首的身份参加墨者内部的高层会议,对他而言意义不同一样。
    这一次适参加的这个军事力量的高层会议,意义也大为不同。
    他以书秘吏这个尴尬而又古怪的身份,基本上都可以参加墨者核心的种种会议,但终究只是书秘吏,一些事名不正言不顺。
    这一次他还不算是“军事力量委员会”的成员,但显然这一次墨子是准备让他说说自己的想法。
    人聚集齐了之后,墨子先道:“之前,适说了一些关于这次守城的军事,我觉得有些道理,你们听听如何?”
    这些话,适没有资格提,只能由墨子转述,这是墨者内部的规矩。
    但墨子既然提到了适想出来的主意,意义也就不同:墨子撑不承担责任都无意义,他的地位无可撼动。
    而如果这件事能够成功,适就可以在军事问题上有发言权,可以服众,也可以正式进入墨者军事力量的核心圈,哪怕是排在最后。
    如果这件事失败,适也要承担起一定的责任。虽然他没有表决权,做决定的是其余人,可是对于今后适在墨者军事力量中的名声有极大影响。
    适对此还是高兴的,也根本不准备让墨子帮着承担责任,因为如果墨子承担全部的责任,他就没有机会。
    正如墨子之前评价过的那样,如果公尚过不早逝,他会推选公尚过作为下一任巨子。
    禽滑厘守城之术学到了精髓,但是在一些大略的问题上在墨子看来终究略微不足。
    适的大略和大势观,是墨子所见之人中最好的,也是为数不多能弄清楚天下局势走向的,每每说一些话都让墨子震惊不已——历史走向这种事,适的确在如今可以做的无人能及,因为很多都是他记忆中的必然。
    而且适的年纪又小,算是年青一代墨者中最优秀的,墨子有心希望适能够更多地参与墨者内部的事务,而且是以名正言顺的身份。
    宣义部的事,让适除了“知晓天志”之外,展现了具体负责某些事的工作能力。
    但是,即便墨者中不分老幼贵贱、有能则上无能则下,适在墨者的军事力量中身份却有些尴尬。
    墨者之中勇武之人极多,虽说墨子“非斗”,但在整个战国初年的大环境下,想要让这些集中了各国好斗能打之人的墨者信服军事能力,就必须展示出一定的水平。
    古来如此。
    姜子牙不是文弱的军师,而是七十岁高龄依旧可以驾车冲击的老武士。
    管仲听起来只是相,但却是可以拉弓射中齐桓公带勾,再悠然而退的。
    吴起似乎也只会练兵,但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别人侮辱他就杀人全家格杀十余人逃亡的士。
    曹刿更是能持剑要“血溅五步”,逼着齐侯歃血为盟的狠角色。
    适很不行。
    小时候跟随屠户市井之徒学过角抵,放在街头或许还行,但在墨者当中,可能连他带入墨者的六指都打不过。
    用骆猾厘开玩笑的话,骆猾厘认为绑着一只手都可以和适玩摔角而且轻松获胜。
    适倒是没见过墨子动手,但是骆猾厘曾被公造冶拿棍子打的修养数月,而墨子感慨年老无力的时候无意中提过一嘴如今衰老的再也不能击败公造冶了……
    加上适的心思都放在办学、和列子杨朱等隔空靠纸打嘴仗、沛县的制度建设和农业法阵等上面,根本没有仔细学过墨者的守城术、野战术等。
    编练义师的时候,他也想过一鸣惊人,提出些“建设性”的手段,但是让他想不到的是队列、阵型、转弯、军乐、旗帜等等问题,早在百年前就有人提出过也就此练就了一支可以灭吴的精兵,墨者内部守城备城门的那些人的训练更是极为严苛。
    因而编练义师的时候,适也没有任何一鸣惊人的机会,他又没法分心,只能一直徘徊在墨者军事力量的核心圈子之外。
    有人也曾玩笑过,说若是下一次墨者大聚,适被选为七悟害他们都不惊讶,可守城的时候只怕还要有剑手跟着保护……
    这是适一直很在意的问题,今日向墨子建言,也正是有心想要在这个圈内向前走几步。
    如今墨者还没有大发展,人数也就是三五百人,属于初创阶段,这是最容易扎进最高层的机会,怎么说适也算是参加过墨者第一次改组大聚的人,这天下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四百。
    即便墨者总说人物老幼贵贱只尚贤,但实际上论资排辈、讲究资历这种规则还是遵循的。
    想要得到,就要承担可能失败的后果。
    墨子缓缓说完了适所说的“目的”、“战术”、“可行性”的问题,也就意味着适要么成功、要么彻底没有短期内可以插手墨者军事力量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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