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对墨者而言,是个很重要的季节。
    很多事都亟待秋季那件事结束后,墨者大聚的时候解决。
    但对于秋季的那件事,墨者们并不担忧。
    如果不是适说服众人,要等到楚人伐宋的时机再做激烈变革,墨者现在就会采用极为激进的手段。
    小小沛邑的那些阻碍对聚齐的墨者而言毫无威慑,他们在意的只是沛邑之外的力量。
    秋天来临之前。
    沛邑各地种植的葵花籽已经出现了花骨朵,那些种植的奇怪作物也已经舒展开曼妙的身躯露出诱人的果实。
    商丘赶来了一批墨者,带着亲近墨者之义的三十多名工匠会成员,在七月份抵达了沛邑。
    除了带来一些木器工具外,还带来了二百套守城战用的皮甲。
    这些原本是积存在商丘的墨者作坊中的,如今全都被带了过来。
    转运到齐国的烈酒最先换成了牛马,驱赶着来到了沛邑。巫马博等人在三晋购买的牛马也已经在途中。
    没有参加上次墨者大聚的齐、鲁、卫等地的墨者,这一次全部在八月份之前齐聚沛邑,逾期不至者全部按退出墨者处置。
    和之前墨者齐聚不同,这一次墨者有了些钱,会给予那些前来大聚的墨者们一小笔钱用以家用,或是传授家人磨豆浆、制麦粉的办法,以手工业支撑家庭的开销。
    沛邑之外的村社中,那些深入到村社中的墨者,用着类似于适在商丘村社的手段、用着更为丰富的资源、用着他们作为墨者的兼爱之心,借助上一次巫祝之事适装神弄鬼取得了众人信任,逐渐篡夺了村社自治权力的中心地位。
    每个村社是不同的,每个人也用着自己不同的方式。
    譬如那个临走前被适询问“饼”字的骨匠,他深入到村社之中的起步,要比适在商丘容易的多。
    最起码,他来到村社的时候,手中带着钱,不需要依附任何人就能饿不死。
    不久后,墨者们用独轮车或是双辕马车送来了盐,骨匠便按照之前约好的说辞,将村社众人五户十户地编在一起,深入到各家之中只说查看各家人口。
    送盐离开的墨者将独轮的墨车留下,骨匠便用这辆墨车开始了自己的“行微义、聚人心”的生涯。
    或是谁家的农具坏了,他用自己一手极好的磨骨术做个新的农具;或是谁家需要修缮房屋,他用墨车帮着推送泥土;或是谁家孤寡难以生存,他便送一些食物。
    学着适的样子,晚上讲讲故事聚集众人来听;种种那些奇怪的种子,讲讲天志乐土;将自己学会的二百个字,分享出最简单的十几个教给那些孩子。
    厕所是要挖的,原本只是为了不生病和干净。墨者守城术中,对厕所本来也很看重,那些犯罪的不足以杀头的,都要去打扫厕所以示惩罚。
    但是随着某天沛泽中的一生巨响,厕所已经不只是堆肥和干净的作用,成了深入村社的墨者第一项有目的性、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好在之前巫祝事件中,墨者的身份篡夺了村社对巫祝的信任,加上芦花等人穿梭在各个村社给那些村民看一些能治疗的疾病,挖厕所这件事很快就完成了。
    骨匠遵照巨子的命令,在村社中绝口不提祭祀的事,只是谈将来的生活、那些改变生活的种子、墨者的义这些粗浅易懂的事物。
    “墨者是群好人。”
    这大抵就是村社对墨者的评价。
    “墨者想要让众人在世间建成乐土。”
    这大抵就是村社对墨者目的的认知。
    但是过程,没人知道。
    墨者给他们带来了希望,或者说那些种子给他们带来了希望。
    这种希望,随着各个村社墨者做的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天天转化为信任。
    很微小的事,可是没有人这样做过。
    这是个给士兵吸允脓疮都会以命相赠的年代,也是个一杯酒就能让人承诺杀人的年代。
    于是这样微小的事,成就了墨者在村社的名。
    村社的人经常去看看骨匠种的那些作物,听他说起这些作物的奇妙,也仔细观看着那几株第一次在这里生长的向日葵,盼望着有一天金乌能栖于其上。
    向日葵开出花骨朵的某天,骨匠正在自己的小草屋中拿着木棍练字,一辆双辕马车从远处驶来。
    骨匠放下木棍,心说又有什么事?
    迎出去后,那名赶车的墨者先是拿出了三张纸,笑道:“这便是草帛,先生说深入村社的墨者每人三张,回去后再有三张。可以写字。”
    骨匠双手接过轻薄的纸,仔细放好,那名赶车的墨者又拿出了一枚黑黝黝的竹片,让骨匠验过之后道:“巨子有令,各村社准备干草。”
    说完拿出了一张写着字的纸,骨匠认不全,但却认得下面巨子的印信,喜上眉梢道:“牛马快到了?”
    “想来也差不多了。”
    骨匠拍手大喜,说道:“极好!有牛马,这些人便会更加相信。只是村社众多,没有配套的犁铧如何办?”
    传信那人笑道:“这就不是你要管的事了。工匠会那边来了不少木匠,辩五十四也从楚地回来了,公输班的弟子已经在途中。若论木匠,天下已经找不出比这里更优秀的地方了。”
    说笑后,传信那人又道:“巨子说,准备干草这件事,非同小可。这么多牛马,如果不提前准备,冬季饿死一匹就少一匹。”
    骨匠点头,接令。传信的墨者悄声道:“适说了,最多半月,各地的葵花都会开放。这一次巫祝事要解决,就在八月十五,到时候由你们知会各村社,八月十五齐聚。各村社的人墨者,必须在八月初十之前回沛邑一次,一是回报干草准备、二是各村社情况、三还有些细节要商量好。万余人相聚,需要控制局面。”
    送信墨者仔细叮嘱道:“每个墨者控制的村社,选出那些心向墨者、被墨者治愈过、笃信乐土、平日闲聊最有不忿气、家贫无盐而受过盐的年轻人,在八月初十之前一并前往沛邑。”
    骨匠一一记下,送信的墨者放下一袋盐,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赶着车自行离开。
    骨匠离开自己的小屋,在外面随意喊了一个平日跟自己学字、学诗、学磨骨的孩子,说道:“你去告诉村社人一声,今晚上都来这里聚一下,有事商量。能来的都来。”
    孩子撒腿便跑,到傍晚的时候,村社的绝大多数人都到齐了,男女老少齐全。
    不少人嘀咕着那株葵花马上要开花了,也有人说起前几天亲眼见到的从地里挖出来的鬼指和地瓜……
    骨匠坐在那,开口道:“有个事要请大家做一下。”
    众人纷纷道:“说便是。你们墨者总是行义,不会做错的。”
    骨匠道:“下午巨子有令,此时正是割草晒草的季节。这几日天好,各个村社最好提前准备一些干草。”
    话音刚落,村社人便兴奋地喊道:“这难道就是你们墨者说的,要租借给我们的牛马?”
    这种话骨匠不敢说早了,一直到牛马的消息定下来之后才说给了村社人听。
    一来墨者守信并不狂言,而来骨匠在村社中已有信任,早在说出这话的时候村社人就已经振奋过一次,这一次竟直接说道准备干草的事,众人哪里还坐得住?
    一个个高声呼喊,想着乐土中说起的犁铧、一人一天耕十余亩地的顺快,想着墨者说起的已经尝试成功的宿麦,再加上那些古怪而高产的作物、发酵后淤积的粪肥,对于墨者的信任又加深了几分。
    骨匠只是希望众人听他说完,很随意地学着适的模样压了压手,不想整个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几个没有注意到还在那高声呼喊的人也被人拉住了衣衫。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够有这样的威望,冲着那些期待着好生活而安静无比的村社村民道:“巨子的意思呢,牛马不是很多,墨者钱财有限,所以……嗯,五户或是十户相助,共用一匹。租借的话,牛马终究是我们的,所以按照五年付清,半途生了驹子算我们的。”
    村社众人哪里遇到过这样的好事?如今借贷的利钱极高,这墨者似乎根本不在乎利钱。
    他们还不能理解到底什么是行义,但他们觉得这就是行义。
    也有人冷静下来问道:“五年偿还,怕是也难啊。”
    骨匠道:“我不是和你们说了吗?到时候会有墨者来指导你们种植,种什么墨者来收,你们难道还信不过我们吗?我们说五年,那就是说五年后你们不但能有自己的牛马,日子过得还要比现在好,要不然我们行的什么义?利的什么天下?可有一样,若是你们不听,非要自己来,五年后还不上那便要收回了。”
    众人均道:“愚笨痴傻之人才不听墨者的。”
    骨匠见众人气势正盛,便道:“那就这样,按照之前编好的什伍,趁着天好,去割草吧。只有一样,割的不够的,今年是不能领取牛马的,不然也要饿死。记住,这不是为公室军赋割草,是为你们自己割,都加把劲儿,别等到天阴下雨。”
    有人忍不住问道:“你们那个墨觋,不是有祝融之血金乌之翼吗?难道他还不能够知道什么时候下雨?再说,你说若是知晓了天志,是可以知道因何下雨的,难道这并不能知晓吗?”
    骨匠微笑,回道:“待到金乌栖,自然知晓。先忙割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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