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墨家那场意义重大的聚会之前,适的名声一如月前,再一次在墨者之中传遍。
    上一次传遍,是因为他不是墨者,却在孤独地行着墨者之义。
    这一次传遍,则是因为那场轰动商丘城的麦粉事件。
    墨者之间这几天的对话,大多是这样的开头。
    “二百二十金!”
    短短几天之内,只是在商丘城的商贾,适便为墨者带来了二百二十金的收入,而且既不是行不义,也不是巧取豪夺,只是将知识卖成了金钱。
    墨者中开始流传一句适说的话:晓天志就有力量和金钱。
    适用实际行动践行了这句话,验证了这句话。
    墨子说,这件事适与市贾豚共居首功,但是没什么可以赏赐的,既然你愿意行义,那就帮你行义吧。
    二百二十金,看似不少,足够这些墨者高兴。不止是钱的问题,更是按照适说的那种行义办法真的可以实行了,而不只是空想。
    二百二十金,实则不多,相较于这几年那几座吸取财富的大城中所能得到的利益不算多,况且此时的金价,实在让适有些……无所适从。
    此时铜用在战争之上,粮食产量不多,除去农夫吃的和赋税,纳入流通的数量不多。
    黄金作为贵金属和礼仪用金属,和粮食的价格有些失衡,并非后世封建王朝的金价,要低得多,低到适很难想象的地步。
    若以粮食来计算,还要兑换各种奇葩的度量衡。
    尚未统一,度量衡也混乱的很,各地的铜钱也不一样。齐鲁宋等地,便有二十多种度量衡。单单这三国,便有四进制、五进制、六进制、八进制、十进制五种,而且这五种还有各种排列组合。
    如果只是四四四、十十十这样的进制也就罢了,更可恶的是存在着四五四、六十十这样奇怪到极点的进制。
    以物产丰富黄金购买力最高、度量衡稍微正常一点的齐国来算,一钟是一百九十三公升,折合粮食重量约是四百斤,粮食平价的时候,十钟粮食就能换一金。
    换而言之一金能换四千斤粮食。
    市贾豚手中的那七十金,也是看似惊人,实则没什么。三四百墨者一平均,每人能分七百斤粮食,也就够这些人食用两年——如果这两年没有其余进项,墨子又得把拉竹简的车马卖了,然后带着墨者做车轮、马车来赚钱。
    适可以确定,随着农业发展,金与粮食的兑换价会越来越高,但此时的金子可着实不算值钱,一金也就能换三四千小钱,换齐国那种四十克左右的刀币更少。
    但凡牛耕垄作推广的封建王朝盛世,没有灾荒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出现二十两黄金换四千斤粮食这样的事。
    但这就是此时的现实,农业生产匮乏余量极少的残酷现实。一直到汉代大规模推广铁器和冬小麦之前,汉书中也记载过膏腴之土一亩一金的价格。
    四千斤粮食,和四千斤可以用于市场交换的粮食,绝对不是一个概念,相差甚远。
    九口之家一年可以产五六千斤粮食,但是刨除掉吃的和税赋,所剩余的不过一两百斤,还要应对被征召或是自然灾害。
    剩下的这一两百斤,才是可以用于与黄金交换和市场流通的货物,才是交换经济的起源。秋天收获的五六千斤,根本不能计算到交换当中。
    在适看来,这既表现出此时农业生产力水平的低下,也体现出此时冶炼黄金水平的高超。
    既然是等价物,便不能不衡量其中的平均劳动时间,就算是挖掘黄金的都是奴隶,也一样需要吃喝。
    四千斤粮食,需要六名轻壮劳动力外加一百周亩土地一年的劳作。换而言之,每名淘金的轻壮劳力需要每年至少挖掘四两黄金才能够有利可图,否则的话贵族宁可将这些奴隶用在种植和开垦上。
    适这半年多比较了各种一般等价物的价格,心中也有了大致的计较。
    他不是那种借钱行善的人,更不是那种不计较利益得失的人,只不过他花钱买的东西,并不是常人愿意花钱买的。
    按照此时的等价物来计算,就算沛地彭城有金矿,此时也毫无开采价值,只会赔死。
    按照现在麻布一尺八到十钱的价格,一个劣钱大约换一斤粮食,这样算的话一名妇女想要取得独立的地位,每年至少需要纺织三十尺麻布,才能保证自己饿不死和有衣服穿,从而不再需要依附土地。
    这时候纺麻需要从浸麻、撕皮、搓绒到织布一条龙,一般妇女难以纺织三十尺布,在村社中的地位也就不会太高。
    如果在沛地推广棉花,采用集体合作轧花搓条、单独承包织布的办法。
    不算棉布新奇导致的溢价,加上农业和种植技术的革新导致的粮价降低,一名妇女只需要每年织四十尺棉布就能够拥有独立自主的经济地位,能纺四十五尺棉布就可以超越此时家庭农夫的地位。
    同样,如果能够种植各种新的作物、推广垄作牛耕,让亩产提升,扣除掉每个农夫每年消耗的食物,只要能让每人生产五百斤用于市场流通的粮食,那就相当于每个农夫可以余下五两此时的黄金。
    怎么算,此时将磨麦粉的手段换为黄金买耕牛和做准备金投入进去都是合算的。
    转包纺纱织布,赚取妇女的剩余劳动价值;让农夫以金属货币的形式分期赎买那些耕牛,以应对生产力提升而金属货币没有提升导致的通货紧缩和贵金属价格上涨。
    这样算下来,一年之内就能让沛地的剩余财富总和超越这些黄金此时的购买力,藏富于民。
    三年内就能用隐蔽的手段连本带利收到墨者手中,众人还要拍手称赞墨者行义。
    还附带一些用钱无法直接买到的东西——沛地的人心,女性的经济解放,以及所附带的女性教师以支撑十几年后造反成功的基层官吏培养需要。
    这还没算收拢人心后的铁矿开采、玻璃珠奢侈品等暴利行业。
    因而虽然卖的钱在适看来不算多、在市贾豚看来如果自己出售麦粉十年内可以赚更多,可适仍旧觉得这是一笔长远看可以洋洋自得的买卖。
    更何况,近在眼前的墨者的认同和赞赏,以及墨子对自己能力的认可。
    自己的行义之心和通晓天志已经在村社展现给了墨子看,现在需要的就是一场又一场的能力展现,尤其是组织能力的展现。
    这种认可让适在墨者之中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有了一个名为记书处的小机构。
    他向墨子陈诉成立记书处的理由很简单:想要记录墨家的大义和平日的讨论,需要大量的竹简。现在草帛还没有时间制作,但是也用不了多久,所以可以直接用不需要杀青和除虫的竹片记录,不久就可以抄写到草帛上。
    但即便不需要杀青和除虫,竹简的削皮、编号、整理也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所以需要增加一些人手。
    这个理由很充分,墨子也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这场墨者聚会能够解决很多问题,所以也就同意了适的要求。
    适作为墨者的书记,手底下终于有了三四个“兵”,名为记书处的机构算是正式成立。
    芦花和六指算是第一批记书处的人,还有个年纪不大的墨者,另还有一个年长一些认得篆书的墨者。
    这名年老一些的墨者负责将那些典籍念出来,由适整理成隶书,因为适不识字,但会写字。
    年少一些的叫启岁,工商食官的竹篾匠出身,也可以称之为造蔑启岁。
    年老的那个叫笑生,大约是出生的时候是笑着出生的,家人以为不祥,所以在家族中不受待见,学过文字当过整理宋国整理典籍防止虫蛀的小吏。肯定也是旁支贵族出身,但他不说自己家族,适也就没多问。
    这四个人,加上负责的适,整个记书处一共五个人,算是整个墨者组织中最微弱的机构了。
    即不管钱,也不管刑,更不管兵器制造和守城武备,但适却觉得这是个良好的开端。
    有了前几日弄钱的手段,加上那几顿请墨者吃的简单早餐,他在墨者中算是真正扎下了根,也有人和他开起了玩笑,叫他“书记适”。
    他也不在意,反而愿意让人这么叫。
    在商丘弄完钱后,商丘城内的面食铺和豆腐店的事宜,都是市贾豚在张罗,适便静下心来每日和记书处的那几个人削竹子。
    一页竹简上写不了多少字,据说有人用竹简抄了一本《本草纲目》,半斤书抄成竹简变为二百五十斤,此时看书论斤并非虚言。
    好在这些暂时使用的竹片不需要太多工序,只是记录下来等以后有了纸抄到纸上就行,所以弄得也不算慢,很多都是粗制滥造无法长久保存的,甚至有些连竹皮都没刮,用的时候直接写在里面。
    造蔑启岁弄竹子极快,看得出是个老手,一张竹子在他手中片刻就可以劈开,刮好。
    笑生做的就慢些,他管理过典籍竹简,但是没有具体做过剖竹子的事。
    五个人干活的时候,笑生便问道:“适,你说的那种草木之帛,到底是什么样?”
    适手中拿着一块竹片,想了一下该怎么形容,低头快速削竹子的造蔑启岁已经接过去了话。
    “笑生,你可真笨。草木之帛,首先它是一种帛。就像是白马,首先它是一匹马,先生没教过你吗?帛书你没见过啊?当然就是那样的,一张可以写极多字。只不过用的是草木做成,比起丝帛要贱的多。当然,这里的帛取用的是帛书的帛,而不是穿用的帛,虽然这两者一样,但还不一样。就像是木鸟一样,它取得是鸟能飞而不是可以吃的那部分名,那你说木鸟它能……”
    造蔑启岁说这些墨家弟子整日谈论的事,手中的活可一点没慢下来,还在那唠叨道:“所以说这是好东西啊。你不知道,削竹子很容易划破手。你看我手这样快,小时候不知道被划破多少次。以后有了草帛就好了,我也不用削竹子了。适,你应该教我那种隶书,将来咱们记书处不用削竹子了,我也好做些事……”
    笑生只问了一句,造蔑启岁已经把话说到了今后的今后上了。
    笑生无奈地啧了一声,低头不再说话,心说你幸好辩术不精,要不然辩五十四可有伙伴了。
    适笑着回了几句,看来这些人觉得这个记书处,就是一个负责抄写的地方。
    当然,如今的现实也的确就是如此。他想,那就借用市贾豚的那句话吧……未可知啊。这记书处将来到底是做什么的,真的是尚未可知啊。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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