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拿了什么东西?”
    看着跪在堂下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家伙,沈耘全然没有了与许嵩普说话时的刚硬。
    被带上来的第一个小蟊贼,仅仅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被捉来的途中就已经吃了不少苦头,现在跪倒在沈耘面前,眼神中充满了畏惧。
    “县尊,这小贼趁着人家卖炊饼的不注意,拿了炊饼就跑……”依附于许嵩普的一个差役还没等小孩开口,便擅自插言。
    沈耘有心树立威严,冷冷盯着这差役厉声喝道:“住口,我让你说话了么?”沈耘分明看到,小孩刚要说话,被这差役一番插嘴,瞬间变得有些惊慌,看向沈耘的眼神也更将惶恐。出言的差役悻悻地归班,沈耘这才看着小孩闻言说道:
    “家里的大人呢?”
    “我,我家里没大人。都死了。”沈耘的言行让小孩子对他的印象稍微改观,怔了一会儿,忽然就说出这一句话来。
    沈耘顿时了然。当年庆州饥荒,逃出去了不少人,有许多都饿死在了来回的路上。这小家伙的父母多半也是如此。回到庆州这么大的人也无力耕种,或许田产都早就被人侵占了,只能混迹在县城,靠小偷小摸生活。
    或许再过几年侥幸不死,便会参加厢军混口饭吃。
    “你家原来是哪里人?家中现在可还有土地?”为了验证心中所想,沈耘继续追问,这使得一干差役非常奇怪,明明是偷窃,不问责反倒是问起这些来,好生奇怪。
    如闲聊一般的对话,让沈耘家小孩的遭遇彻底梳理清楚,果然如自己先前所想,这孩子家在业乐镇下一个小村子,逃荒数月只有他孤身回来,家里数十亩田产如今早已被业乐镇的大地主邝家霸占。小家伙无有生计,只能在城中混生活。
    而这件事情,早已经过去了整整数年。
    “去,将吏曹唤来,让他带上业乐镇的田亩籍册。”沈耘了解到了这些事情,二话没说,让差役到后衙去找吏曹。一县的土地田亩以及人口,都由吏曹掌管,沈耘要问个清楚,这邝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吏曹匆匆前来,怀里抱着的正是沈耘要求带来的籍册,带着几分惶恐送到沈耘案头,便站在在侧。此时前衙外有不少好奇的百姓为了过来,都想看看这个新来的知县到底会怎么审理这个小孩子。
    “业乐镇黄杨村曹大有家中田产,查。”
    沈耘没有半个字的废话,吏曹匆匆翻到地方,逐字念道:“曹大有一户三口,熙宁初年逃荒,无有口丁报备归来。有良田三亩,中田七亩,下田十五亩。”这个答案让沈耘的心里逐渐有了定计,因为在县衙的簿册里,根本没有这邝家购置田亩的记录。
    “好了,今日本县审理的有些疲乏了,就先如此吧。你等,将这小子看押在县衙内,给他两餐吃喝。到了明日再审。”
    先前还气势汹汹呢,结果这会儿听到邝家便忽然停止审议,沈耘的做法引得不少百姓纷纷不满起来。待他转身回到后衙的时候,前衙外已经有几个百姓小声骂道:“看来,这毛头小子和前任草包知县都是一样的货色。罢了罢了,活该我安化百姓倒霉。七年摊上两个吃软怕硬的。唉,当年的范相公要是在咱们庆州,哪里会有这等事情哦。”
    不止是百姓,就连县中官吏差役也是如此想着的。
    吏曹见沈耘转身到了后衙,慌忙收拾其簿册追上去,凑到沈耘身边低声说道:“县尊果然机敏,那邝家可是个不好惹的主儿,私蓄上百庄奴,掌控着业乐镇周边上千亩的良田,中田下田更是无算,业乐镇六七成的赋税都是他出,能不得罪,最好不要得罪。”
    沈耘笑了笑:“说吧,他一年给县里孝敬多少银子?”
    “嗨,咱们哪里能有资格被他孝敬啊,人家拿着钱,都是往州府里头使呢。据说邝家老太爷与李知州关系甚笃,邝家兄弟三个,也时常与州中的判官诸曹称兄道弟,我等小人物,凑到人家跟前也不见被看一眼。至于邝家年轻一辈,倒是出了几个有才学的,不过都不在州学,而是外出游历去了。”
    吏曹简单的一段话,将邝家的情况说了个通透。沈耘能够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阻力。提醒完沈耘,吏曹便匆匆回到了值房,留下沈耘一个人,站在后衙的院子里苦笑。
    时间转眼便到了第二天,有心前来看沈耘笑话的百姓,却惊讶的发现今天沈耘居然来堂都没升,只是差金长岭出来象征性地在前堂坐了坐便回到后衙。本来有几个还想请沈耘主持公道的百姓,顿时也打消了念头。
    安化县衙里,顿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氛围。
    知县沈耘从今早起来就入驻吏曹,开始翻看安化县所有的户籍土地簿册,县丞金长岭倒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不过今日居然也难得有心,在自己的值房里哼唱几句安化小调。至于县尉许嵩普,压根就是一副跟沈耘不对付的样子,将自己几个心腹差役唤去外头吃酒了。
    六曹也没有了昨日的紧张,一脸观望,就看着这新知县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雷声大雨点小,这就是外界对于沈耘的评价。似乎刚刚昭示了一下存在感,就因为邝家的名头给吓了回去。到了第三日,业乐镇邝家那占地数十亩的宽阔庄园里,邝家三兄弟正设宴招待庆州府衙节度判官耿荣。
    节度判官,掌持一州司法户籍税赋以及一州差役和吏人的管理,地位仅在知州和通判之下。自太平兴国四年设立以来,如今已有近百年的历史。当初还是京朝官外任,如今也容得选任提拔,这耿荣正是从知县事的差遣上直接提拔起来的。
    邝家如今肆意兼并田亩,与这耿荣是脱离不了关系的。
    昨日有人从县里带回话来,说新来的知县前日审理了一桩案子,有可能和他们邝家又牵扯。今日这三兄弟便将耿荣请来,固然有加深感情的因素,但想要通过耿荣探探口风也是主要目的。
    听庄丁汇报耿荣的马车已经快到庄园门口,三兄弟急忙迎了出去,待耿荣下了马车,便凑到跟前拱手致意:“耿大哥,我等兄弟等你好久了,快进来,庄里已经设下酒宴,我等边吃边谈。”
    常年收受邝家的好处,耿荣当然很是客气地回礼:“哈哈哈,三位贤弟客气了。老太公进来可好吧,前次相见还是在正月,且先带我去拜见他老人家,咱们再畅饮也不迟。”
    能够与邝家维持关系,耿荣的八面玲珑是非常重要的因素,三兄弟见耿荣这般客气,登时笑道:“耿大哥有心了,阿爷近来却是搬到西山别院去了,说那里有水养人。大哥的好意,我等随后捎去便是了,快请进吧。”
    耿荣这才点点头,随三兄弟走到庄里。
    为了招待耿荣,邝家三兄弟专门在城里请了乐姬过来,一干吃食也都是现从平安酒家快马取来的。等耿荣就坐之后,便有丫鬟们将那一碟一碟温热的菜肴端上来。
    “耿大哥,这是咱们专门从平安酒家娶回来的,都是一路上用炭火温着的。快来尝尝。”三兄弟热情地招呼着,让耿荣心里非常满意。用筷子轻轻夹着金黄色的烤乳猪肉,仔细咀嚼两下,这才点头称赞:“不错,这平安酒家的烤乳猪,可真是一绝,来来来,几位兄弟,你们也别看着,一起吃啊。”
    四人整整吃喝了一个时辰,这才各自发出舒服的呻吟。
    唤丫鬟将残羹冷炙换了下去,端上几碟时令蔬果,再送上酒水,老大邝龙腾很是客气地向耿荣敬酒:“耿大哥,咱们邝家能有今天,少不了你的扶持,小弟今日请耿大哥来,就是要表表谢意。”
    耿荣举起酒杯,却摇了摇头:“老弟啊,你们今日,都是你们自己赚来的,与我老耿却是无干。我耿荣倒是要谢谢你等,若非老弟你们相助,我哪里来的这般锦衣玉食。好啦好啦,说多了也就没意思了,咱们兄弟的交情,用不着这么俗套。来,吃酒。”
    一杯饮尽,老二邝虎跃续了酒水,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耿大哥,我听说,那个新来的县令有些棘手?”
    耿荣刚端起的酒杯放下,一脸笑意地看着兄弟三人:“怎么,被传闻给吓怕了?”
    这回连同老三邝彪飞一起不好意思地笑笑:“虽然州里有耿大哥操持,但是能少些麻烦的话,还是好的。我们兄弟就怕那新来的毛头小子年轻气盛,不识耿大哥颜面,铁了心要追查这件事情。”邝家这些年侵占的土地不是只有黄杨村曹家一家的,担心自然不是没有来由。
    “你就放心吧,在安化县衙有我的人,那沈耘有什么动作,我都能提前知道。前日安化县的吏曹已经告诉他你们背后是谁,料想那小子也不敢造次。好了好了,莫要因为这些小事平白扰了兴致,来来来,吃酒。”
    耿荣的话让三兄弟瞬间放下心里,当即满脸笑容,陪着耿荣一道饮起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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