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是种难言的痛。
    虽然将身上大部分的钱财都留到了家里,可是看着沈母孤零零地站在门前,看着自己的身影,沈耘忽然间就有种不舍的感觉。不停地回头看着沈母冲自己招手,直到再也看不见,沈耘才转过头,专心赶路。
    前几日沈耘便宴请秦州士林的人,今天便不用特意道别。
    庆州不比京师,沿途都是陆路。前往的车辆是早些时候打听好的商队,毕竟人多,而且有不少精壮的汉子保护,所以沿路倒也安全一些。西北不仅有西夏的骑兵侵扰,还有盗匪蜂起,有些地方厢军军纪不严明,明面当兵暗地为贼的也为数不少。
    见沈耘过来,商队的管事连忙客气地迎上来。先前和沈耘也商议过,他负责沈耘的旅途,而沈耘则负责车队官面上的保护。当然,这种保护仅限于阻挡沿途经过的那些地方非正常的吃拿卡要。正经的过路费商税什么,还是要缴纳的。
    而往往这些不正常的征税才是大头,所以在管事眼里,沈耘就是保护神。
    “沈郎君,您来了。早饭可曾吃了,我这里有专门为郎君准备的吃食,且先带着垫垫肚子。您也知道,商队出发之后,晌午就吃些干粮,只怕会坏了郎君的胃口。”
    这是一种委婉的孝敬,沈耘并没有拒绝。如果不要这些,反而会让这管事越发忐忑不安,只怕再过一会儿,还要塞些银子给自己。沈耘可不想要这不义之财,索性接过食盒,点头冲管事笑道:“却是劳烦了,一路之上,就拜托管事了。”
    国人送礼都是有些讲究的,但凡想要有细水长流的关系,第一次送礼定然不会直接将钱财送过去。那样给对方的印象就不太好。反倒是这种循序渐进的办法,最是能够让人接受。沈耘知道这食盒肯定是没有装钱财的,所以大胆地收下,等到下一回,严词拒绝便是了。
    上了车,掀开食盒,果然,里头摆着一只烧鸡,外加几碟小菜。这一盒不用说早饭了,便是连午饭都够了。沈耘摇摇头,盖上盒子。
    车鸣马潇潇,温暖的天气里,商队急着赶路,沈耘刚刚坐好,便传来出发的信号。信手掀开了车帘,马车已然驶出城外,投进东北方向的官道。
    五月的西北,稼穑已然高起。只是秦州撂荒严重,走出成纪县不远,便看到绿野中斑驳的枯黄,那是荒草未曾遮盖的土地,显露出来,大有向苍天无言的倾诉。沈耘暗自摇头叹息,李师中这个官员,当真做的有些亏良心。
    有王韶在上头顶着,就算是告诉朝中秦州荒地甚多,那又如何。如今吏部的倾向偏于新党,似他这种人,打着反对市易法的旗号,就算政绩斐然,也注定不可能调到京中去。还不如听王韶的,借着荒地征召些弓箭手,也好守御地方。
    就算不同意征兵,也可以将之授给那些没有田产的佃户。只要能够将这些人留到秦州,有了大批人力,秦州的发展定然不会落后。
    可是,李师中宁可让地荒在那里,也不愿发话让百姓耕种。当真不作为到了极点。
    出行太晚,到了静戎寨,天色便已见晚。
    寨在大宋是一种极为特殊的行政单位,一般都是在人口比较密集的区域设置,又在其中地势比较险要的地方设置镇寨官,也叫知寨。后世《水浒》中的花荣,便是清风寨的副知寨,便与后世的副镇长一般的官。
    而寨在北地又远远多于南方,比如秦州,大大小小十多个寨。可是在苏州等地,基本上就不见这样的地方。
    在静戎寨寻了馆驿住下,草草睡到天明,次日卯时刚过,沈耘便再度跟随商队出发。如此反复过了足足大半月,总算在规定的时限之前,沈耘到达了庆州,同时也是自己的治所,安化县城。
    安化县城处在泾河两条支流的交汇处,周围多山丘,唯独西北方向地势较为平坦,因此当年西夏攻击庆州的时候,最远一次便打到了安化城下。出于军事防御目的的安化县城,城墙比成纪县还要高大,站在城门前,看着往来稀疏的人口,沈耘心里顿时有了几分负担。
    战争带来了不稳定,不稳定造成人口流失,人口流失就意味着经济不繁荣。庆州几乎除了兵事,不论是教化还是水利,又或者农业,都处于极其落后而且不稳定的状态。想要治理好这样一个地方,难度是相当之大的。
    沈耘并没有被吓倒。只是将先前的傲气彻底打消,对安化县的态度更加谨慎起来。
    很多时候贫穷意味着有各种各样的可能,然而这都是建立在形势稳定的前提之下。安化县显然不在其列。处事的手段,自然要更加温和一些,这样才能在保证地方安定的同时做出成效。
    一脚踏进安化县城,沈耘并没有直接到庆州府衙报备。一路风尘,这个模样要过去,总归会被人视为不敬。虽然到现在对于李圭复的印象还限于好大喜功,可是谁能知道这位是不是还有些小心眼呢?投宿在一家客栈,一番沐浴之后,穿上了公服,沈耘这才带着朝廷公文和自己的身份文牒前往庆州府衙。
    有了朝堂的公文,进入府衙自然是极为顺利的。
    然而李圭复的态度,却与李师中一般,对沈耘并不是很待见。
    李圭复不算是新党,只能算是支持新政的政治投机客。他所依赖的,是王安石如日中天的权势,已经新党在官家心中的位置。之所以不待见沈耘,便是因为这个后辈先前的一份札子,让新党在朝中饱受攻讦,便是他这依附新党的,也受了不少牵连。
    在这样的前提下,能亲自接见沈耘,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接收了沈耘上交的公文,又把沈耘的身份文牒这些东西全数拿过去看了一遍,李圭复便点点头:“吴通判,你且带沈知县到县衙与蒋知县交接,一应请给也由你办理。好了,就这样吧。本府还有些公务要处理,便不留沈知县了。”
    不咸不淡的态度与李师中如出一辙,沈耘不得不感慨自己得罪人的水平,这第一次见面,就有这么多人不待见自己。躬身行礼送李圭复远去,这才对通判拱手致意:“吴通判,便有劳你了。”
    安化县衙距离庆州府衙并不远,二人不过乘车转过三条街,便看到了县衙的面貌。或许是很久未曾修缮过,县衙已经有些破落不堪了,正门的房檐的一角,瓦片破损严重,随时有可能掉下来砸到人,门前的围栏也掉了漆,露出陈旧的木色。
    沈耘一看就知道,这前任蒋知县就是个谨慎小心的,生怕别人说他喜好奢华,便是连县衙破成这样都不敢修一修。
    吴通判带着沈耘到来的时候,几个差役正在门前闲聊着,看到两人的身影,这才匆匆站起来行礼。待沈耘跟着吴通判走进县衙,再度坐到地上,完全没有一点公差该有的肃穆。
    前堂里没有半个身影,进了后衙,吴通判只能高呼:“蒋知县可在,速速出来,新任知县到了,本官带他前来与你交接。”
    吴通判话音刚落,沈耘便看到不远处一间屋子里窜出一个身影,到了吴通判近前,躬身一拜:“下官拜见通判。”随即起身朝着沈耘一拱手:“哎呀,沈知县,蒋某等候多时了。快请到后衙坐,我这便着六曹将一应文书全都带来让沈知县查验,交接完毕,我再设宴为沈知县接风洗尘。”
    蒋知县的一番言辞,让本来准备好说辞的吴通判也闭上了嘴巴。只听得这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对外头呼喊一声:“蒋青,去告诉六曹,让他们将各自管辖的文书账目之类,全部送到后衙来。对了,让人去城中平安酒家定一桌酒宴,要六两银子的。”
    六两银子,足够将这县衙的破损处粗略翻修一遍了,看着这位蒋知县宁可吃在嘴里,也不愿花在实处,沈耘心里暗自下了决定。
    与吴通判和蒋知县而言,这交接不过就是走个形式。看着六曹带人送来的卷宗堆满了整张案几,蒋知县满脸堆笑:“沈知县,你看,是不是看一看便直接签了文书,咱们也好趁早出去吃酒。你是不知道,这平安酒家的酒菜是庆州一绝,好些过往的客商为了吃一口他家的酒菜,专门等好些天。”
    沈耘并没有答话,而是先从户曹那里,取过了一卷文书,仔细查看起来。蒋知县很识趣地闭上了嘴巴。如果沈耘这回不签交接的文书,只要理由正当,他想要调任的心愿就要泡汤了,这个时候,还是乖乖闭上嘴巴的好。
    而沈耘一页一页翻着这些文书,神色却越来越凝重。先前就觉得安化县形势不太好,没想到居然不好到了这个程度。连续两年的户曹卷宗不过半个时辰看完,沈耘的心已经跌落到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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