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饮酒。
    不仅是《仪礼》中一个篇章的名字,也是大宋发解试后,各州长官为贡举士子举办的欢庆宴。
    当然,这项自周朝便兴起的宴会,在唐时因为科举的产生,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唐代士子吕温便有《河南府试赎帖,赋得乡饮酒诗》:
    酌言修旧典,刈楚始登堂。
    百拜宾仪尽,三终乐奏长。
    想同莺出谷,看似雁成行。
    礼罢知何适,随云入帝乡。
    而到如今,乡饮酒宴发展成为形式大于实际的典礼。乡饮酒宴的每一步,近乎都是遵照简化过的《仪礼》来进行的。
    比如沈耘面前的这差役,便是代表州府作为主人的身份,来邀请沈耘的。本来按照礼仪,应当在沈耘婉拒之后,再度进行邀请。
    然而如今的士子,谁又敢不给州府的面子。
    因此婉拒的这一茬,便被省略了。
    沈耘点点头,冲州府方向一拜,这才接过差役手中的请柬:“烦请转告陆府台及岑学政,学生沈耘,定当准时赴宴。”
    说完之后,将请柬纳入袖中,却自怀里掏出二十文钱:“路途漫漫,劳烦官差了。些许喜钱,还请收下,到城里吃杯水酒。”
    喜钱是应有之义,但凡来道贺的,自然都少不了。这还仅仅是发解试,若到了殿试之后,金榜题名,礼部的差役会三次报喜,那时候小小二十文钱就没法打发那些人了。
    差役满怀欣喜地朝沈耘拜谢过了,这才匆匆离去。
    而早就站在一边看着的三爷,这会儿颤巍巍凑过来,看着沈耘,依旧一脸不可思议地问沈耘:“娃儿,三爷我没听错吧,你居然是榜首?”
    “发解试的榜首,也不值钱,普天之下,今年就能有两百多个。”
    沈耘摇摇头,随即邀请道:“三爷,家里炒了几个菜庆贺,不妨进来一起吃些。”
    老人家连忙摆摆手:“还是你们自家吃吧。我老汉虽说巴不得啃你的白菜帮子,但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进去讨人嫌啊。好好的吃点喝点,将来上京城若是缺钱,来找你三爷。”
    见沈耘连连点头,老人家很是开心地转身往自己走去。
    对门的周大叔家,看三爷和沈耘这么亲近,心里别提有多羡慕了。
    说是庆贺,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鱼大肉。
    只是朱阿明来时从家里捎来的一寸羊肉,炒了泡发不久的风干蒜苔。又切了几块混了些萝卜,炖了一小盆汤。而后一碟醋浇蘑菇和水汆灰菜。
    难得吃一顿抹了菜油的干面,一家人高高兴兴地收拾了东西,回到屋里继续谈论沈耘科考的事情。
    有人欣喜,自然就有人恼怒。比如此时无心在县中与同窗欢聚,早早回来唉声叹气的沈俨,以及听到沈俨诉说后,心里有些追悔莫及的沈美。
    但最为恼怒的,莫过于县衙中年轻知县张晏了。
    “沈夕,你到底是怎么办事的。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给牛鞍堡那些村民施压,让他们不给那厮作保。结果呢,人家跑去找知府写了保书。”
    “这也就罢了,让你带人去牛鞍堡看着,结果呢,你把人给放出去参加考试了。回来还言辞凿凿早交卷一定考不中,你是眼瞎了么?这是考不中么?那他哪来的榜首?”
    “啪”一声,张晏将手中的薄胎茶碗一把摔在沈夕脚下,滚烫的茶水溅在单薄的布鞋上,瞬间让沈夕呲牙咧嘴就差叫痛。
    然而张晏说的都是事实,是他拍着胸脯保证要打压沈耘,不仅用着张晏赏的银钱,还得了张晏给的官职。可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做成。
    这怎么交代?
    压根就交代不了。
    张晏越说越气,忍不住站起来走到沈夕面前:“你若是早说自己不行,我也可以找个由头将他锁到县里。身上背了罪责,他便是想要参加科举也没有办法。现在好了,有发解试榜首的名声,便是连我也无计可施了。”
    “废物,你这户曹到头了,滚去礼曹呆着。”
    沈夕瞬间傻眼了。
    已经成了官身,张晏自然无法剥夺。但是礼曹是什么地方?似成纪县这种西北大县,最有油水的自然是户曹,接下来是工曹和兵曹,而后才是刑曹与吏曹。
    礼曹倒是被人称之为清贵。
    但清贵向来和钱是绝缘的。沈夕宁可自己被人说的污浊一点,也不愿做这个清贵到清瘦的礼曹。
    可自己理亏,加上张晏又在气头上,就算自己苦苦哀求,也压根没有作用。沈夕哭丧着连,走出了后堂。
    一个人的张晏,此时凝望着门外,口中却不停念叨着沈耘的名字。
    中秋之夜。
    州学的大门口围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们。因为今日不仅可以看到今年发解试考中的五十二名士子,更可以看到平素难得一见的知府。
    不得不说,陆诜来到秦州后,也委实太过低调了。以至于成纪县城很大一部分人只闻其名不知其面。因此今日很多人都是专门来看他的。
    时间已经到了酉时初。中秋时节,太阳距离西山还有好长一段,只是宴会却即将要开始了。陆诜与岑学政为主,又请州中几个名儒为介。
    几人正候在这里,等待作为宾客的士子们前来。
    州学的士子自然是早些时候出去,这会儿联袂而来。看到陆诜几人在门口,先后拜谢一番,这才被介迎进州学,并安排座位。
    沈耘来的并不算晚。
    谙熟《仪礼》的他,很是规矩地与陆诜等人拜谢一番,待走进州学后,发现当真是严谨的布置。
    酒宴的所在完全符合规定的陈设,甚至还专门为此在宽敞的大堂中开了水渠。
    座位的安排也是严格按照榜单的名次来定,沈耘一进来,便被引向右边首座,而他的正对面,赫然就是眼睛一直盯着他看的韩扬。
    韩扬虽然心高气傲,但并非无礼之辈。他也知道这乡饮酒宴的重要性,以是虽然看着沈耘,却并未有任何异动或者言辞。
    约摸小半个时辰,陆诜便将所有士子迎了进来,与岑学政等人一道走进来。
    座中士子们纷纷起身,再度拜谢。相对三揖后,陆诜又走到屋前檐下,向北两拜,以示尊隆之意。而主人家的每一个动作,自然有宾客跟随。
    回到堂上,陆诜面色肃然。
    得到差役传来陆府熟烂的通报后,陆诜取来酒爵,在堂前流水中一一洗濯。连番规矩的动作后,终于将酒爵取回,为天地祭酒。
    繁琐的礼仪后,终于煮烂的肉食被分到每一个人的案前。
    “今日广邀诸位英才,上应天命,下顺人事。愿以书中之礼,树世人贤德。诸位,请共饮此杯。”陆诜扫视堂下诸人一眼,举起酒爵,朝众人示意。
    这是一杯满怀祝福的喜酒,自然无人会拒绝。
    一杯饮过后,便是座中诸人回敬陆诜。三次之后,这才算是基本结束了乡饮酒宴的仪程,宴会正式开始。
    陆诜前来,只是为做先前的一番事情,如今自知在这里只会让气氛越发沉闷,因此早早退了宴席,让诸位士子自行饮宴。
    先前一直端着的士子们,目送陆诜与岑学政远去,瞬间就变得活泼起来。
    依着科场的说法,他们也算是同年。而且再过两月,随着贡品前往京师之后,但凡是需要州中提供食宿的,基本上都在一个地方。
    在春闱前不论是讨教学问,又或者一道交游,自然同乡多一些最好。
    因此士子们纷纷攀起交情来。
    而作为此次发解试榜首的沈耘,自然是许多人早就预定号的目标。
    “沈兄,在下清水县谈秀隽。往后前往京师,不知沈兄可能照应小弟一二。”
    送上门来的善意,沈耘自然不会拒绝。虽说谈秀隽说的客气,其实就算他是榜首,到了京师依旧是土鳖一个。与其说是照应别人,不如说相互照应。
    “谈兄何须过谦,沈耘也从未进过京师,照应都是相互的。到时候谈兄不觉沈某拖累便是好事了。”
    “好说好说。”
    谈秀隽与沈耘饮一杯酒,被心满意足地为下一位士子让开了位置。
    坐在沈耘身边的赵文清,看着更后边的吕芳,心里怎么也不是个滋味。往常因为他们州学人多,而且每一次都是州学士子做榜首,因此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身边都是围满了人。
    如今,风头却尽数被沈耘给抢了。
    说不甘心,那绝对是真的。可当沈耘的文章被当作范文被州学的夫子们讲述了一边,他们心里的不服也早已经放下。
    冲吕芳点点头,又向对面的曾明礼示意,三人起身,冲坐在座位中的州学士子招招手,一行十数人同时走到沈耘面前。
    说来,哪怕心中没有恶意,人多了,自然显得气势汹汹。其余士子只当是州学学生来找沈耘的茬,为免池鱼之殃,纷纷避让开来,倒是让赵文清等人少了一番等待。
    “沈兄。”
    冲沈耘一作揖,赵文清说道:“虽然我等与沈兄只是三度见面,但沈兄的文采,我等都是叹服的。到了京城后,还望沈兄不吝赐教。”
    赵文清释放的善意,自然让沈耘有些惊讶。不过纵然如此,沈耘脸上却带着笑容:“赐教不敢当。学问一道,唯有相互探讨,方能共同进步。”
    “哈哈哈,沈兄当真是个妙人。我等州学学子,请沈兄共饮此杯。”
    点点头,沈耘与赵文清等人一道饮过酒,这才点点头,看着赵文清等人回到座位。
    而吕芳很快便低声朝赵文清耳语:“那沈俨怎的未曾与我等一道去探沈耘的口风。难道,传言是真的,他家与沈耘关系并没有那么融洽。”
    赵文清摇摇头:“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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