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老大真的哭了。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平素只会看着他人哭泣而自己开怀大笑的家伙,居然会有这样凄楚的场面。
    可是他不得不哭。
    站在门口吹了一个时辰的风,当再度到了公堂,却依旧被那些差役踢倒在地。早已经身体冻僵的他,瞬间觉得双腿如同木头一般断成了两截。
    锥心刺骨的痛。
    明老大有些怀疑人生。为什么自己一个告状的,偏偏要受这等罪。相反那个被告的,此时却坐在家中,有县里的差役专门去要自辩书的。
    刘清明是吃了些东西,还顺带小睡了一会儿,才走上堂来的。
    明老大看刘清明进来,只觉得自己辛辛苦苦一趟,总算是有些收获了。因此哪怕膝盖再怎么痛,都超前探着身子,眼睛直勾勾盯着刘清明。
    可是一句话,瞬间将他刚刚燃起的惹火熄灭。
    “明老大,你可知道,本朝禁绝食用牛肉,并非铁律。”
    “啊?”合着,自己受了半天罪,换来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本朝虽然有律例,但是,考虑到各地情况不一,有些地方并不缺少耕牛,相反家家户户有两三头牛的,便不禁绝吃牛肉。西北虽然耕牛缺乏,但是,每年自西夏换来的牛也不在少数,只要在官府报备,是可以宰杀食用的。”
    刘清明将话说的明明白白,哪怕是这会儿在皇帝面前,这句话依旧合情合理,甚至于有些官员还相当拥护。
    不然三天两头吃羊肉,岂不要腻死。
    “那,沈耘他……”
    “沈耘所食之牛肉,详细来历我就不说了,但是可以告诉你,这牛肉,是在秦州府报备过的,即便是我,都没有办法指摘。”
    明老大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刘清明已经不想再多费口舌了:“好了,看在你也是一片好心,就不追究你诬告的罪名了。回去之后,好好跟人家致歉。好了,退堂。”
    双目无神的明老大,口中不停喃喃自语:“怎么可能”。然而差役们已经不愿这厮呆在大堂了,索性就将他架出去,没有半点好态度,往地上一扔。
    吃痛之下,明老大终于醒了过来。对于沈耘的怨恨,此时早已烟消云散,这会儿他最恨的,反倒是沈夕这个撺掇着他来告状的家伙。
    既然这厮是县中小吏,为什么就不告诉自己,这状压根就告不赢?
    自己是犯了哪门子糊涂,才答应与他一道告沈耘的刁状,结果这会儿反倒是自己平白遭罪。向来无赖的他,准备到沈夕家中找个说法。
    沈夕那小门小户,明老大自然是认得的。这会儿施施然找过去,正好赶上沈焘这厮准备出门去。
    沈焘这个胖子,平素就连沈耘来了都不屑问一句,何况是明老大这个名声坏透的家伙。瞥了一眼就要往城里走的时候,却硬是被明老大给揪住了领口。
    论力气,沈焘这等从小娇生惯养的家伙,如何能比得过明老大。挣扎了几下挣不脱,便色厉内荏地问道:“明老大,你要做什么,这里可是成纪县城,不是牛鞍堡。”
    “干什么,自然是找你老子了。小家伙,沈夕是怎么教养你的,见了人问都不问一声。好歹,我也算是你叔叔。”
    沈焘只想说一句叔叔个屁,可是随着明老大手劲越来越大,连喘气都难,遑论说话了。
    挣扎了半天,总算是有人围了过来。
    午后虽然冷,但是大街上还是有过往行人的。见二人厮打在一起,自然想要过来看一看。当然,纯粹是为了看热闹,想要劝架之类,也莫要高看城里人的素质。
    见有人过来,明老大倒也没做的太过分,只是松了松手,口中却依旧追问:“沈夕呢?”明老大不太确定沈夕是不是在县里,但是他方才看到,不少差役已经回家,想来沈夕那等人也不会在县里干坐着。
    门外的动静引起了里头的注意,沈焘正要说话,沈夕在院里就已经高声叫道:“焘儿,怎的还在门口,和谁说话呢。”
    明老大的目的本就是沈夕,这会儿正主出现,沈焘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孩子,自然不放在他的眼中。松开手,将沈焘推在一边,口中装作很开心的样子喊道:
    “六爷,是我,明老大啊。”
    “明老大,你来做什么?有事等我回村再说。”沈夕到底不想让明老大这等无赖进家门,以是门都没开,就站在院里这般推脱。
    可是,明老大是什么人,怎么这么轻易就被沈夕给哄走了。
    “六爷,你今日若是不让我进你这门,往后你可别求着我进去。对了,沈焘侄子这一身膘长的,不如随我去牛鞍堡住几天,孩子太胖了不好,听说有个叫什么消渴的病,就是吃胖了才容易得的。”
    明老大作势就要将沈焘往远处带,早就从门缝里观察外边的沈夕瞬间就慌了。
    沈焘可是独子,养活了这么大,两口子还指望着传宗接代呢。要是被明老大这个无赖带走,指不定会受什么苦呢。如果有个万一,岂不是将自己给害了。
    “别,别,我这就开门。”
    沈夕开了门,明老大笑嘻嘻地顺势就走了进去。沈焘颇为不服气地想要叫骂两句,却被沈夕狠狠瞪了一眼:“还不滚进来,没事做好好读读书,整日里外头浪。”
    其实沈夕这是吓怕了,生怕一个不好,沈焘在外头又被明老大给堵了。
    沈焘脖子一缩,乖乖跟着进去,沈夕这才回头看着那些个围在这边的行人:“散了散了,老家来的莽汉,就这个德性,行了,该干嘛干嘛去。”
    说完将门一关。
    围观的行人见状,这热闹到底是看不成了,摇摇头,各自散去。
    走进院子的沈夕,却看到明老大很是自然地走进屋里,跟沈陈氏打声招呼,然后便自顾自坐下来倒上水慢慢喝起来。
    “明老大,你不去做我交代你的事情,来我家里做什么。定钱已经给了你,难道你想耍赖不成?”
    任谁被一个不太熟悉的家伙强闯进来闹上这么一出,心里都会不舒服。
    明老大嘿嘿一笑:“正是已经做过了,才要找六爷来要钱。”
    沈陈氏和沈焘纷纷侧起耳朵。心烦意乱的沈夕将二人赶回厢房,这才问道:“做过了?沈耘那厮可被缉捕入狱了?县尊又如何判处的?”
    明老大一口饮尽杯中之水,狠狠打个喷嚏,在沈夕难看的脸色中将那淌出来的鼻涕悉数擦在板凳上,这才缓缓说道:“自然是做过了,不信你可以去问问你的同僚们。至于沈耘,嘿嘿。”
    不说还好,一提起来,明老大心里就一肚子的火气。
    “沈夕,爷爷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什么要害爷爷我?”
    明老大一步步逼近沈夕,让沈夕一阵慌张。这几年虽说不上养尊处优,可是到底力气小了,想要跟明老大对抗,却是少了几分底气。
    “你要做什么?”
    结结巴巴地说着,沈夕看着明老大越走越近。
    “做什么?沈夕,我今天来就是要问你,你答应给我的钱,再翻上几番,你肯不肯?”
    明老大的眼睛直视沈夕,迎来的却是沈夕闪躲的目光。不仅如此,沈夕还支支吾吾不肯说话。
    “今日我去县衙告状,吃了半天的冷风,结果人家告诉我,若是那牛肉来历正经,吃了也便吃了。你是县里当官的人,难道,这事儿你不知道?”
    沈夕当然不知道。他又不是专精律例的,只当平常大家吃牛肉那是被盖上盖子的事情,只要揭开盖子,还是要惩处的。哪知县里居然是这样说的。
    “爷爷被强行按在堂下,整整跪了一个时辰,你倒是舒坦,老婆孩子热炕头。”
    “这……”沈夕咽口吐沫,强作镇定:“明老大,你可要知道,当初咱们约好的,是将沈夕送到大牢里,这事儿才作数。”
    “但是你也告诉我,只要说沈耘那厮吃牛肉,这事就一告一个准。”
    明老大恶狠狠地盯着沈夕,压根不容他继续辩驳:“今日,你若是不答应,你也不用想着落下什么好名声,出门之后,我就把这件事情传扬出去,就说你给了我钱,支使我去告沈耘的。”
    嘿嘿冷笑两下,看了看厢房,明老大继续说道:“你看大侄子白白胖胖的,想来平素出门也要带几个钱,你若不给,正所谓父债子偿,我便找大侄子要好了。”
    沈夕尚未说什么话,沈陈氏便已经冲出来,近乎是哭着朝明老大祈求:“明老大,你莫要如此,给,你要多少,我们给多少,只求比莫要对焘儿下手,他就是个孩子,传出去于你名声也不好。”
    “嗤,”明老大笑了起来。
    “沈夕,你还没你婆姨看的清楚。这不就对了么,痛痛快快的,把这事说清楚,不就行了。我也不多要,你给我个三百文钱好了。今日被拿在县衙门口吹了半天风,这会儿头疼脑热的,总得给我点汤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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