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耘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只听得村里一声鸡鸣,随后就招来无数鸡叫与犬吠。
    待看窗外时,却发现天色与睡眼两朦胧。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卯时三刻的样子。
    沈耘是没有这个习惯起这么早的,只是听得那边沈山夫妇俩已经起来准备出门。
    一个要将后院的羊赶出去伙了群,让羊倌赶到山上长秋膘。另一个则是张罗着为一家人做些早饭——在沈耘的记忆里,这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
    须知往常没有农忙的时候,家中多是巳时初才会生火做饭。
    沈耘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想到沈母这么早起来的用意,只能穿了衣裳起来,点了油灯,研好浓墨,取一本被虫蛀了几个小洞的书籍,缓缓抄录起来。
    这是一册颇为罕见的《三教珠英》,乃初唐宫廷诗人集会时的著作集。乃是则天皇帝时期颇为出名的一部著作,相传书成之日,主持编修的张昌宗被赐爵邺国公。
    不想居然被一个秦州豪富之家收藏。
    大凡诗作,当以唐代为最盛。往前则太过脂粉酒气,往后则低潮涌起曾经沧海,有宋以后,出名诗句也不过寥寥。
    哪怕武后时期的宫廷诗人为世人所传者不过数人,但如今读来,依旧唇齿留香。
    做一件事情,往往兴趣就是最好的催化剂。沈耘与国学最是喜欢,而这《三教珠英》中又是他从来未见过的诗句,正是兴趣浓厚之时。
    笔走龙蛇,不想一字一句读来,心中流过便再也无法抹去。
    银瓶儿一个小丫头,沈山夫妇起来时并未刻意叫醒她。方才穿了衣裳,便听到姥姥叫喊着要吃早饭。
    小丫头自然是开心的。
    只是吃饭前必然要叫上舅舅,于是乎就这么直接地走了进来。不想一进来就看到沈耘魔怔一般,压根无视自己的叫喊,只是口中念叨着什么,手底下却不停写着字。
    那字儿是真的好看。
    昨日看过那老管家夸赞,银瓶儿心里就似吃了蜜一般。
    可是字再好,也比不过一个脑子正常的阿舅。
    小丫头急了,朝正堂里的沈母便叫喊道:“姥姥你快来看,阿舅又魔怔了。我叫他好几回,他都不理我,硬是自顾自写字。”
    魔怔,这可不是个什么好词汇。
    一向稳妥的沈母登时也慌了,径直走到沈耘这屋里,看油灯下沈耘的目光只是在那故旧的书本和笔下的纸张上来回,心里也不由得一惊。
    她家可这一个儿子,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那这一家子还怎么活?
    匆匆走到沈耘身前,两手仅仅握住沈耘的胳膊,使劲地推搡几下:“儿啊,你快醒醒啊。沈家的祖宗们,你快让这个孩子醒过来吧。”
    一声哭腔,瞬间将入迷的沈耘惊醒过来。
    看着那张已经被涂的乌漆嘛黑的纸张,沈耘只能轻轻叹一口气。
    沈母见沈耘不再先前怪异的举动,登时大喜过望:“孩子,你总算是醒过来了。”
    听着老人家喋喋不休的话语,沈耘只能哭丧着脸解释:“阿娘,那根本就不是魔怔。只是我读书入迷,精神没有注意你们说话罢了。”
    “啊?”
    沈母与银瓶儿面面相觑。
    良久,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指着那张被涂抹的纸问道:“那,是不是娘搅扰了你抄书的事情了?”
    面色上的愧疚,依旧那略带踟躇的语气,沈耘听在耳中,一阵无奈:“还好给的纸张足够,不然这十本书抄下来,大抵还是要进城买纸的。”
    既然兴致已经被打断,而且听银瓶儿嘟囔着要吃早饭,沈耘也就不再继续下去,在那粗瓷碗中洗了笔,搁在笔架上,这才随着沈母往正堂走去。
    沈山此时已经回来,看沈母这么早就做了饭,也不惊奇,只是坐在上首,缓缓开口喝那一碗掺了野菜的米汤。
    之所以称为汤而非粥,大抵是因为沈耘吃一碗下来,只是在碗底看到了一两层米粒。野菜倒是多,都是晒干了重新泡发的,风味是有,但以苦涩居多。
    看着银瓶儿很是满足地喝了两碗,摸摸自己干瘪的肚子,沈耘再也没有了嫌弃的心思。
    谁能知道下顿饭是不是在晌午,这会儿吃不饱,万一呆会儿还有活干,岂不白白饿了自己。
    更何况这般清汤寡水的东西,沈母也熬了一大锅,看那个份量,必然是每人三碗算的。就算是沈耘不积极,沈母也会不顾他一切反对硬填几碗给他。
    人都说饭不够,汤来凑。
    这三碗米汤下肚,还真是将沈耘给吃撑了。
    放下碗筷的沈母这才笑眯眯地摸了摸银瓶儿的头,就像是摸着小猫儿一样:“眼看着就要秋收了,银瓶儿过些时候也要回家帮忙了。这几日正好多吃一点,养好了回去好受罪。”
    小丫头原本还很享受,听了沈母这话,瞬间垮了脸。
    那急转直下的表情让沈耘大笑起来,却得了小丫头一个白眼。
    沈山依旧是闲不住,哪怕昨夜知道沈耘在城里赚了钱来,依旧不顾一家人的阻拦,拎了柴刀和藤条,往山上走去。似乎只要不做点什么,他就压根不知道该如何。
    沈耘自是有抄书的任务在身,只能在目送沈山的身影消失在那远处的农舍后,转身回来房中。
    再也没人搅扰,沈耘越发感觉自己能够很快进入方才那种状态。
    不知不觉这半日过去,当沈耘再度要翻过这《三教珠英》的书页时,赫然发现自己翻了个空。
    一本一指厚的书册,居然仅仅花了半天时间,便全部誊抄完毕。将桌上那厚厚一沓写满字的纸张一一按照顺序叠放整齐,这个过程沈耘居然没有参照原书一次。
    取来书面和细线,很是娴熟地将一整册书装帧完毕,缓缓翻看着自己的作品,沈耘内心是说不出的自豪。
    将一新一旧两本书叠放整齐,沈耘再度抽出一本书来,越发引起了他的兴趣。
    《仁宗历代进士科考解》。
    沈耘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分到这样一本书。
    很厚,这是他的第一感觉,整整一寸厚的书本,在沈耘的记忆中,古籍中都难得一见。尤其是内中还是以轻薄的竹纸印制,这种书籍,没有一定的关系和财力,绝对难以入手。
    更让沈耘欣喜的是,他可以通过这本书,初步了解那些个作者的性格志向等等。
    须知眼下这些人,少说都是五品以上的高官,自己将来入仕,少不得与这些人打交道。
    更兼可以借此了解当朝科举的制度,内容,以及行文方式。对准备科考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本神书。
    沈耘不禁想起那老管家将书本交给自己时意味难明的笑容,难道,他是真的看好自己,甚至于胜过吕芳?
    到底还是没有想明白,沈耘也不愿再多想什么。反正能够得人家看重,就是天大的好事了。自己又不像那些个小说中的穿越客,可以遇到个贵人就能上去结交一番。
    翻开书籍的第一页,天圣二年甲子科,首榜首名便是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宋庠,沈耘是知道这个人的,因为他还有个做尚书的弟弟,与欧阳修合编过《新唐史》,还因一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而名传千古。
    宋庠在文学史上虽然没有他弟弟那么出名,但在为官一道上,却颇有建树。先后在仁宗、英宗年间出任宰相,更是被英宗称道。
    这样一位人物,沈耘对于他的文章,也是相当期待的。
    以当年的科考顺序,诗赋墨义是放在最前头的。看过了初唐进士们的诗作,看宋庠的诗文,倒是觉得平平。但翻过这一篇,当那四六骈文摆在沈耘面前时,他只觉得自己真的浅薄了。
    作为一个国学爱好者,事实上沈耘前世读的最多的就是儒家十二经。
    哪怕到了这一世,两人的记忆相比较,沈耘于经典这一块,都是相当有自信的。倒背如流或许做不到,但是正面回答,每一处不论是背诵,还是释义,又或者论述,他都能做的非常出色。
    但诗赋文章,就差了很多。
    也唯有接收了前身的记忆,才不至于彻底形成短板。
    而宋庠的文章如今读来,虽然比他记忆深刻的《滕王阁序》又或者《两都赋》这些名传千古的骈文媲美,可也有其称道之处。
    至于策论,更是在民生兵制政体三个方面阐述了自己的观点。这对于目光仅仅局限在秦州的沈耘来说,不可谓不珍贵。
    一口气将天圣甲子科进士及第的十人文章全都读完,沈耘有种冲动,提笔便开始在纸张上作起文来。
    说文人相轻,倒不如说文人更不愿服输。虽然纸张都是先辈文章,如今读完,沈耘也有一较高下的念头。任思绪不停地回转,那一支早已秃头的笔,在洁白的纸张上落下一个又一个遒劲有力的文字。
    不少时,一片诗作完成,而后又是一篇短小的赋,沈耘虽自觉不如上边这些人,却也不遗憾,只是继续写起策论来。
    一时间,那光影的变幻,有如一朵怒放的花朵,迎风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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