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轰隆脚步声声震耳,大地在千万人的脚步声中如同微风掠过的水面微微起伏。
    时值正午,刘光世的淮西军终于到了。
    望楼上,王慎用手紧紧地抓着栏杆,竭力将头探出去,端详远方的情形。
    自从那一场暴雨落下来之后,天气一日凉似一日。即便有灿烂的阳光照射在身上,风吹来,却将一身都吹透了,很冷。
    前面三里,红旗如火焰在空中飞扬,使得刘光世的军队如同沐浴在一片火海之中。
    在最前头是一队又一队骑兵往来穿梭,这些都是宋军的哨探,他们队型稀疏,不断在平原镇的壁垒之前掠过,然后又呼啸一声跑开,炫耀武力,侦探消息,速度快得惊人。
    在斥候骑兵的后面则是一个接一个步兵方阵,正缓慢地朝前推进。刀枪如林,号旗不住招展传递着信息。
    他们身上都穿着轻重不一的铠甲,却无一例外地涂成黑色,这使得淮西军看起来如同决堤之后涌来的洪水。
    除了步兵,还有大量的攻城器械,一架架投石车、冲车、鹅车摇摇晃晃地移来,如同步履蹒跚的牯牛。
    就算对冷兵器战争一无所知道,王慎也能算得出来,淮西军今日发动的兵马比起前几日攻打平原镇的李昱前军要多得多。只见,顷刻之间整个眼帘都被步兵填满了。四面都是林立的长矛,都是朝这边推进的军士,一队队似是永无穷尽。
    在先前,以两百神臂弓弩兵硬生生扛住一万济南军之后,王慎有一种错觉,感觉自己所经历的不过是一场制作精良逼真的游戏,敌人就算再多,也不过是来送装备、送经验的小怪。你所需要做的不外是不停打下去,直到把他们杀光为止。
    可现在看到淮西军,心头却有一个声音响起:我会死的,我一定会死的。
    是啊,这才是真正的军队,真正的战场。相比起这个时代的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正规部队,李昱军就是一群流民叫花子。
    在这种几万人分工协作,各司其职,高度职业化的战场上,个人的力量显得是如此的渺小。
    就算让你做一军主帅,别说指挥作战,就拿整个战场的态势而言,你看都看不明白。
    书上得了终觉浅,电视上的战争场面都是骗人的。真落到这样的场景中,你除了被震慑得呼吸不畅还能做什么呢?
    在之前,王慎觉得打仗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如今想来,自己还真是小看古人了。如果直接将这两支军队的一支交给现在的自己,别说指挥作战了,下一步该怎么做都是两眼一抹黑。
    本来,王慎穿越到这个乱世之后并没有其他想法,只思索着如何从这里脱身,然后逃到南方平安度过这一生。此刻,看到着宏大的冷兵器战争场景,不禁目驰神往,胸中有一股豪气涌起:这就是真正的军队,真正的战争啊!一军统帅,号令下去,千万人拼死效力,大丈夫当如是哉!
    如果我王慎真要从事行伍这个职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的知识需要学习。
    淮西军在南宋中兴四将的军队中排在最末,刘光世也是有名的长腿将军,已然有如此威势。也不知道岳家军和女真铁骑又是何等模样。
    “起码两万人,主力战兵至少五千。哼,刘光世尽发主力来攻,这个刘太尉还真急眼了。”旁边,李成淡淡一笑:“我与刘平叔可是老对手,先先后后打了十几场,有胜有负。不过,真算起来,好象吃亏的总是他吧?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们也准备一下,别叫人把某看轻了。”
    他的笑声中充满了骄傲,确实,在过去的几年中,李成就是刘光世的噩梦,每战都打得极其顺畅。若不是有猛将王德拼死相救,刘太尉早两年就已经做了李成的俘虏。
    对于刘光世,李成有着强大的心理优势,包括他的手下也是如此。
    听到这一声笑,王慎这才醒过神来,转头看去,心中又惊又佩。
    自从占领平原镇之后,短短三日,李成军就修筑了坚固的工事。一堵堵壁垒拔地而起,前面上长长的展览和一座又一坐箭楼、望台。在最前面还挖了简单的壕沟,立了鹿砦和拒马,由此可见李成军马的执行力和战斗力。
    李成军中,锣鼓鸣响,旗帜飞扬,一声接一声的号令在人群中传递。同样,李成军也架起了投石车。那些投石车早已经预先打包装箱运过来,此刻士卒们正麻利地在栅栏后架设。
    一队又一队李成军从营帐里涌出来,聚在栅栏后面,在军官的号令声中互相帮忙穿着铠甲。最前面是长枪手,他们的长矛靠在栅栏上,如同膨胀的刺猬。在长枪手后面则是一层层弓兵,所有人都手执步弓,背上是白花花的羽箭。
    和淮西军一样,李成部中也吸收了大量的西军士卒,可以说两军的老底子都是三秦勇士,使的同样是从范仲淹范大老子开始直到老种小种的厚甲强弩的战法。
    在以往,西军缺马,要想抵御北方草原游民民族的进攻,必须依靠弓箭。因此,军中的弓弩手占了六七成之巨。
    只不过,弓弩手对士卒的体能有严格要求,训练不易,而且需要精良的装备。靖康之后,西军全军覆灭,再要组建如此庞大的弓弩部队已经没有任何可能。因此,眼前的两军弓手已经降到只剩二三成,更多的是轻步兵。
    如靖康之前那种豪华的步兵集团也从此彻底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一时间,进攻方如怒涛汹涌而来,防守方坚如磐石,肃杀之气盈野。
    同一脸震撼的王慎不同,立在他身边的陆灿满面的激动,嘴唇微颤:“我大宋……这就是我大宋的军队。”
    是啊,淮西军本就是江淮力量最强的军队,如今又有战斗力还强上半分的李成军受了招安,即便秋后女真南侵,守住江淮当不在话下。自靖康以来,朝廷屡战屡败,如今总算拉起一支强军,隐隐有中兴气象了。
    突然间,望楼下有一个全身披挂的李成军将领大吼一声:“弓弩手,开弓搭箭,抬高两指,预备——射!”
    超过一千射手将手中的箭狠狠射出去。
    “霹雳”一声响,整个天空瞬间变黑,满耳都是“咻咻”锐响。
    接着,天空又是一亮。一千支箭落地,插在两军之间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如同一块麦地。
    对面的淮西军见这边弓手齐射,整个大阵顿了顿,又在鼙鼓的催促中“哗啦”向前。
    陆灿大惊:“停止射击,停止射击,李将军你已经受了招安,已是咱们大宋朝的官,自己人怎么能打自己人?”
    话音还没有落下,下面那个军官又大吼一声:“第二箭,抬高三指,预备——射!”
    头顶顿时刮过一道强风,依旧是“咻咻”声盈耳。
    一千支箭在天空中滑出优美的弧线,落到更远处,钉在空地上。
    那军官身材高大,背上背着一柄短斧,杵在那里直如一尊铁塔。此人方才李成介绍过,正是军中第一悍将马进。
    马进是李成前军统治,弓弩手的主将,乃是一军中武艺最强者,此人好象在历史上小有名气,后来被岳打得满地找牙的那个。也是他命苦,碰上这个时代最强的军神,其实,在同时代中,能强过他的人还真没有几个。
    陆灿还在不住叫:“李成将军,不能打,不能打。”
    王慎一笑,拉住他,道:“子馀,马进将军这是划定标注射界,不用担心,打不起来的。”
    李成转头看了王慎一眼,点点头:“正是。”
    所谓划定标注射界指的是在站前,远程投射兵器先要试射两轮,测算武器的射击范围以及落点。这样,一旦战斗打响,就能准确地设中目标。冷兵器战争中没有精确的测量工具,如果换成现代战争,如重机枪一类的连发武器,则会实现调好角度。
    正说着话,看到李成军箭如雨下,淮西军停了下来,停在弓箭的射程之外。
    对面的红旗还在风中滚滚翻飞,灰尘弥漫天穹。
    突然中,大阵朝两边分开,一队骑兵冲了出来。为首是一个身着儒袍的中年人,在他身后有一个骑士高举着青色华盖,颇有从容潇洒儒服临军的意味。
    那文士脱阵而出之后,并没有向前冲锋,而是一转马头,从淮西军阵前掠过。不断将手中的马鞭朝身边大阵指去。
    每一鞭落下,被指着的地方,所有的宋军都高举着武器大声欢呼:“太尉,太尉!”
    一丛丛,此起彼伏,形如波涛。
    此人自然是淮西军的统帅,江东宣抚使刘光世。
    瞬间,淮西军气势如虹,刘光世的威势可见一斑。若不了解他的人,看到眼前的情形,必然气为之夺。
    不过,做为他的老对手,李成却不屑一顾地“扑哧”一声,对王慎和陆灿道:“这个刘平叔,就喜欢来这种虚的。搞出这么大阵仗,也不怕我轻骑夺了他的中军大旗。好,既然某已经受了招安,咱们这就去会会这个名义上的官长。”
    说罢,他就和王慎、陆灿一道下了望楼,骑上战马,空着双手带着两个侍卫出了辕门,卷起滚滚黄尘朝前奔去,一边跑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大喝:“来的可是刘平叔,某乃李成,可否来阵前一晤?”
    他一喊,身后营寨中几千士卒也大声重复他的话,声浪一**夹带着箭镞、兵器的闪光向前。
    见李成轻骑冲来,对面的淮西军微微骚动,就看到马上的刘光世一顿,急忙跑回阵去,打在他头上那顶华盖也歪了。
    王慎以前在赛马俱乐部玩过一阵子,马术是所谓的成功人士的标配,技术还算过得去。不过已经有一段世界没有骑马,这次上了鞍,心中还有些担心,生怕出丑。却不想,李成军的战马调教得甚至比后世的赛马还好,骑在上面,身体上下起伏,却如同生根。这并不奇怪,和赛马不同,在战场上骑兵落马只一个死字,平时训练起战马来比后世更严酷。
    毕竟是在李成手上吃过好多次大亏,想来刘光世也有些发怵,无论李成如何大叫,死活不肯出来。
    不片刻,淮西军中就走出一队弓手,在阵前排成一排,拉圆了弓指过来。
    李成又是一笑,在射程外拉停了战马,继续喊道:“刘平叔,某已经接到官家的圣旨受了招安,俺现在也是大宋朝的官了,你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我心中甚是想念。不如各带二人在阵前一叙,如何?”
    喊了半天,对面突然又动了,几万士卒缓缓朝前移来。
    李成皱了一下眉头:“看来刘光世是不肯和某见面,也罢,俺先回去,左右要先打一战,把他给打痛了才好说话。”
    见他要扭转马头回去,见马上就是一场空前血战,陆灿突然“驾”一声冲了出去。
    李成身边的一个卫兵架起了弓箭。
    李成一把拉住他的手:“不用。”
    见陆灿冲了出去,王慎心中大惊:陆灿逃了,我是不是也跟着逃,只要逃到淮西军那边,不就自由了……不,不行,安娘他们还在李成手中。我若走,他们也活不成,大丈夫如何做得出这种事情?
    陆灿一边骑马狂奔,一边挥舞着双手用尽全身力气大吼:“别射箭,别射箭,自己人,自己人,平叔,平叔,是我,是我呀,我是陆灿,我是陆灿……”
    最前边的弓手见他冲来,正要防箭,阵后传来一阵锣声,接着又打了几个旗号。
    淮西军弓手放下手中的弓,分出一条通道。
    陆灿就沿着这条通道冲了进去,瞬间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淮西军近了,近了,眼前就仿佛立着一道移来的城墙,直看得王慎寒毛都竖了起来。
    李成已经拨转了马头,似笑非笑:“王大使,你怎么不走?”
    王慎心中苦笑:我倒是想走,可你得先把安娘、岳云他们放了。
    “职责在身,走不了。”
    李成点点头:“还好。陆灿,芥子般的人物,是死是活,某却不放在心上。换成你,某会毫不犹豫一箭射杀的。”
    说罢,他猛地抽出背上的大弓,搭了箭,以四十五度角,拉圆“咻”一声朝前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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