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不断有旧派上书攻讦,拿着天变说事,拿着火药厂和各地的灾荒发难。
    王安石的状态不算太好,旧派之强大,让人始料不及。更加让他糟心的是儿子王雱前不久病倒了。
    王安石算不得真正的政治家,他有严重的性格缺陷,又拙于谋身,这么多年,他能大刀阔斧,推动诸多变法,其实离不开一群人的扶持,其中长子王雱,就是他最好的助手。
    王雱聪慧,少年成名,心思深沉,性情狠辣,正好能弥补王安石的缺点。
    拗相公想不到的事情他能想到,拗相公不愿意做的事情,他能帮着处理。
    可以说王雱就是王安石的影子,父子两个,一体两面,双剑合璧,所向睥睨。
    但问题出来了,王雱虽然聪明,但是体质不好,从小多病,这些年为了老爹的事业,呕心沥血,神思损耗,入冬以来,竟然病倒了。
    外面有汹汹强敌,偏偏最重要的谋士又撑不住了。
    王安石的心情能好就怪了。
    这一天,传来旨意,说是陛下要召见王安石。
    他换上了朝服,刚要动身,王雱竟然在妹妹的搀扶之下,走了过来。
    “父亲大人,先留步。”
    王安石见儿子满脸苍白,憔悴无比,也十分心疼。
    “你安静养病,非要跑来做什么?”
    王雱摇了摇头,“孩儿心忧父亲,此番局势,不好应付,还请父亲留心谨慎啊!”
    王安石难得和颜悦色,深以为然,“吾儿毋忧,陛下还是会支持变法的,而且朝中上下,有那么多支持新法的大臣,为父并不孤单。”
    王雱知道老爹在安慰自己,只是这话让他听着,更加心寒。
    他凑近了王安石,低声道:“父亲大人,诚然,如今朝堂,新旧两派,势均力敌,不相伯仲,可旧派一心摧毁新法,下手狠辣,绝不客气。反观新派……”王雱犹豫了一下,继续道:“新派之中,和父亲能一条心的人并不多,其实以这些人来看,父亲罢相,让更合适的人选继续主持变法,才是最好的选择。”
    “啊!”
    王安石立刻倒吸口冷气,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的确,变法分成两派,除了王安石领衔的新学一系之外,以王宁安,欧阳修,司马光等人为代表的,六艺派实力更加雄厚,而且影响力遍及天下,在各个领域都有代表。假如没有六艺一系,鼎力支持,王安石做不到宰相,也推不动变法。
    只是六艺一系的领袖王宁安,已经成为了西凉王,还有属于自己的封地。
    如何能入朝为相?
    而六艺的另一位元老,欧阳修专注学术,不掺和朝廷的事宜,正因为如此,在很多人看来,六艺是依附在王安石手下的,或者说,王安石也是六艺的人!
    只是王安石心里清楚,他和六艺之间,只是合作而已,远没有真正结成利益联盟!
    “父亲,孩儿斗胆说一句,哪怕西凉王不想入京为相,可是他的学生司马光,已经进入政事堂,而韩绛和王宁安也是关系颇深,不可不防!”
    王安石稍微思量,立刻道:“你的意思是有人也想趁机干掉为父,推更亲近的人接掌相位?不,不可能!”王安石连连摇头,“西凉王不是笨蛋,他不会同意的!”
    “爹!”王雱急了,“西凉王当然不傻,可是他手下那些人呢?他们就不想让西凉王主持变法大局?”
    “怎么,你有消息?”王安石惊问道。
    王雱摇摇头,“孩儿也不敢说,可是这一次火药厂的爆炸太奇怪了,我让人询问过蔡确,他一再表示,说自己绝没有问题。假如不是蔡确胡来,那么就只能是潘家和石家所为,这两家都是将门出身,他们的背后都牵着王宁安!”
    有人称王雱是小圣人,和王安石这位大圣人遥相呼应。
    别管王雱的经学功夫如何,但是在阴谋诡计一道,王雱的确远胜乃父。他也看出了石家和潘家的问题,当然了,由于不知道盟单的事情,王雱只会猜测,这两家背后,是王宁安的意思,哪怕不是王宁安授意,也是他们揣测西凉王的心思,给王安石上的眼药。
    儿子的话,王安石向来是很倚重的。
    他稍微思量一下,也不得不怀疑,是六艺一系还有保守派,一起发难。
    如果真是这样,他的处境非常糟糕了!
    不过王安石信奉百折不回,他沉吟一下,冲着女儿道:“好好照顾你哥,别让他胡思乱想了,为父自有对策。”
    从家门出来,王安石没有坐车,而是骑马直奔皇宫。
    在一路上,王安石就在不断思量,他已经下令查了,天狗食日的情况,皇家书院那边已经发出了警告,而且按照惯例,先送给了宫中。
    可令人惊讶的是宫里居然没有传出来,就这么压下去了。
    结果失去了防备的时间,如果所料不错,宫里也是有了问题。
    儿子怀疑王宁安,并非没有道理,因为旧派在宫中的势力已经清理差不多了,他们根本没法施展拳脚,唯有王宁安才可能兴风作浪……
    “唉,西凉王啊,老夫本以为你我能相知相许,做一对臣子表率,共同变法,中兴大宋……只是没想到,谁都逃不掉争权夺势,悲哀啊!”
    王安石想着,难免失神,结果一时疏忽,过了宣德门,居然没有下马!
    这可是犯了大忌,无论是皇亲贵戚,还是诸位相公,到了这里,都必须下马下轿,除了陛下亲自特许,才可以在宣德门外骑马,王安石并没有这一项特权。
    因此立刻冲出来一帮太监,凶神恶煞一般,扑向了王安石。
    为首的太监长得很高大魁梧,这家伙原是个赌徒,因为好赌成性,把家里的财产都输光了,媳妇也跟着人跑了,最后欠了一屁股债,被充军发配,到了岭南,到了军中,他还死性不改,继续赌钱,结果又被军中打了板子,放逐出去。
    出了军营,他就傻了,举目无亲,兜里无钱,又身在异域他乡,连当地的方言都听不懂,这可怎么活啊?
    恰巧当时有朝中派人,征召太监。
    这位一想,干脆给自己一刀,至少还能回到京城,还能活命!
    果然,他入选了洒扫太监,后来因为会来事,又升了官,负责宣德门。
    他在入宫之前,姓祝,排行老大,人称祝大郎。
    到了宫中,都管他叫祝太监。
    这位见有人敢不下马,十分生猛,立刻冲了上来。
    抓住王安石的马缰绳,伸手就去拉王安石。
    这下子可怒闹了王安石的随从,我家相爷何等尊贵的人物,也是你们这些腌臜的东西能碰的。
    他们立刻涌上来阻拦,只是家丁们忘了,宰相门前七品官,这话不假,但是面对皇宫的太监,你们可就不成了!
    祝太监胆子很大,下手也黑,连着踢到了两个王家的家丁。
    这时候王安石也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连忙跳下马匹,呵斥祝太监。
    “你们干什么?没看到本相吗?”
    别的太监一听,都吓得往后退,唯独祝太监,把胸脯一挺,冷笑道:“奴婢们在宫门当差,只管保护皇宫安全,有人大摇大摆冲宫门,奴婢们就要拦着,不管是谁,哪怕太子殿下,也是这般对待!”
    “你!”
    王安石正要怒斥,突然司马光赶来了,他紧走几步,挡在了王安石的面前。
    “狗胆的奴婢,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忘了?看守宫门的有侍卫,用不着你们装蒜!”司马光恶狠狠道:“回头本相一定上书,要求严惩不贷!”
    他这几句话,算是给王安石解了围,祝太监诺诺而退,不过他的眼中凶光转动,丝毫不怕,他既然敢阻拦宰相,殴打宰相的家丁,就有所依仗。
    王安石满心的怒火,却也不好发泄,只能跟着司马光,一起去面圣。
    在宣德门发生的这一幕,很快就被传遍了京城,有王安石的人勃然大怒,要求惩治祝太监,可有人说祝太监尽忠职守,没什么可挑剔的,反倒是王安石,殊无人臣之礼,妄自尊大,竟然跑到了皇宫撒野,该严惩的人是王安石!
    瞧见没有,新旧两派的争斗,已经到了水深火热,任何一点小事,都能掀起两派的争论。就好像两堆干柴,只缺火星了……
    “王爱卿,司马爱卿,现在有不少攻讦你们的奏疏,有人说上天示警,有人说你们用人不当,弄得国乱岁凶,四方扰攘,你们有何话说?”
    司马光立刻站出来,“启奏陛下,臣等无能,让陛下烦忧。臣已经酌情拨出200万贯,赈灾款项,用于救济水旱灾民,另外臣给兰州的西凉王行文,希望他能帮忙安置一些无家可归的灾民。火药厂的爆炸,微臣也派人去调查了,应该很快就有结论,只是天狗食日,此事尚无结论,或许皇家书院的先生们,能给一个解释。”
    这时候王安石突然一阵冷笑,“所谓天狗食日,皇家学堂早就拿出了解释,那是天体运行的结果,根本不是什么上天示警,可以推算,可以提前得知……那么大的太阳,如果被天狗吃了,该是多大的一条狗?就不怕把肚子给烧穿了?什么天变之说,根本是无知愚夫的欺人之谈!那这等事情做文章,不过是居心叵测,存心不良而已。臣以为陛下不该听信小人之言!”
    王安石的话当然没有错,可是在司马光听来,却有些皱眉头。
    拗相公,天体运行的道理,我比你清楚。只是这种事情冲击几千年的观念,以宰相之尊,如何能轻易说出口……
    司马光暗暗着急,赵祯沉吟一阵,低声道:“既然如此,你们就下去处置吧。”
    两位相公离开了寝宫,曹皇后却出现在了赵祯的面前,面带不悦道:“圣人,王安石骑马冲撞宣德门,胆子可是忒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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