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有幸遇到一个好爷爷,一个好师父,一群好伙伴,越千秋听惯了各种各样的好话,早已经过了一丁点褒扬就喜形于色的阶段,可皇帝夸奖自己奋不顾身的时候,他还是呵呵一笑,觉得受之无愧。然而,当听到皇帝说他这些年一直包容小胖子的时候,他就震惊了。
    皇帝竟然看破了他和小胖子的相处模式!
    真的,就凭这死小胖子骄纵、任性、粗暴、蛮横……反正各种各样恶劣特质集一身的那性格,换一个人来,要么是逆来顺受,要么是分道扬镳。他能够耐着性子包容这家伙到现在,能够绞尽脑汁把人改造成眼下这还马马虎虎的样子,头发都不知道掉了多少!
    “皇上过誉了。”越千秋干巴巴地吐出这五个字,随即知道多说多错,竟是就不吭声了。
    可本来讪讪的小胖子听了这话,顿时有些不得劲,然而,瞅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越千秋,又看到皇帝那意味深长望向自己的目光,他到了嘴边的抗辩最终吞回了肚子里。
    这些年从宫里宫外那些人的态度上,他没少体会过早些年胡闹给自己带来的巨大损害,如果他还像当年那样,那么最近这一连串事情闹开之后,身世成谜的他说不定早就被人掀翻了。有时候半夜三更梦醒睡不着,他常常会琢磨越千秋的那些话,不得不承认那都是对的。
    那两个当事人一个干巴巴地谦逊了一句,另一个闭嘴不说话,刚刚一样被皇帝当面道谢的周霁月不得不当个打破僵局的人。
    “皇上过奖,且不说英王殿下即将册封太子,乃是国之储贰,容不得半点差池。就算他不是太子,既然我们曾经在武英馆中有同窗之谊,又有相识相交的情分,我也自当尽心竭力保他周全。更何况……”
    她顿了一顿,有些惭愧地说:“更何况,那时候真正拖住一大堆人的是千秋,我手持太子剑,却是没能拿下楼英长,若非严将军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说来也是我学艺不精。”
    话音刚落,越千秋立刻反对道:“楼英长那就相当于武林大魔头等级的强人,霁月你一个人拖住他,让他疲于应对你的攻势,没办法指挥其他人,更是腾不出功夫来用策,那就已经足够强大了,怎么都比我这个在一群杂兵手底下还受了点伤的人厉害!”
    而小胖子同样大声嚷嚷道:“周姐姐你何必妄自菲薄?你在那种紧要关头不但保护了我,还记得保护崇明那小子,这份仗义胸怀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皇帝见越千秋和小胖子说的几乎是同一个意思,那边原本素来大大方方的周宗主不禁有些赧颜,他不禁哈哈大笑,随即就点了点头道:“很好,难得四郎也能多一个朋友,日后朕也能多放心他一点。走吧,去宝褔殿看看崇明。”
    小胖子一点都不关心李崇明究竟怎么样。他在楼英长面前出言维护就已经很够意思了,让他真的把这个从前一直和自己别苗头的侄儿当成至亲骨肉那样相待,他自觉实在是勉强。因此,他让了皇帝走在前头,任由周霁月和越千秋一左一右陪着,自己却悄悄落在后面。
    眼瞅着皇帝他们已经走到很前面去了,他这才倏然停下脚步,回转身正对着皇帝今天带出来的那些内侍。见他们慌忙止步的同时,一个个脑袋都低垂了下去,他就哼了一声。
    “别以为我没看到你们之前在笑话我!我丑话说在前头,刚刚父皇和我们说的那些话,若是有丝毫风声泄露出去,那么,必定是你们其中有人嘴巴漏风!到了那时候,可别怪我因为一个人失言就怪罪你们一大串人!”
    他一面说,一面把微微扬起了下巴,手指冲着一个个人点了过去:“别以为我回头未必记得你们的名字。赵杨、容术、秦峰……”
    七八个内侍没想到小胖子竟然一个个名字叫得分毫不差,一时不禁脑袋垂得更低了,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人人都觉得英王殿下是目中无人的性子,除了陈五两之外,恐怕谁都不放在眼里,谁能想到这位竟然能记住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小内侍?
    而走在前面的越千秋和周霁月那是何等耳力,全都发现了小胖子在后头立威,又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撒气。越千秋忍不住翘了翘嘴角,谁知道这细微的动作,却落在了皇帝的眼中:“怎么,千秋你觉得四郎很孩子气?”
    越千秋没有直接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突然干咳一声,低声问道:“我记得从前皇上都是叫英王殿下大郎的,从元宵在玄刀堂的那次开始,突然就变成四郎了?”
    他这声音很小,只限于一旁的周霁月和皇帝能听到,至于落在很后面正在教训人的小胖子,那是绝对不会听到的。可即便如此,周霁月还是只觉心里咯噔一下,颇有些担心越千秋这过分大胆的问题会不会召来皇帝的震怒。
    然而,皇帝的反应却很平淡。他轻笑了一声,最终淡淡地说:“朕从前叫他大郎,是因为想要忘记当年太后还在的时候,朕那两个生下来就夭折的儿子,还有因为太后之意,方才抱进宫来养的嘉王。可现在朕想明白了,无论是再想忘记的过去,终究都还存在着。”
    他眯了眯眼睛,沉声说道:“而且,现在太后不在了,那些用各种陈规陋矩想要套在朕脖子上的元老重臣,也已经都不在了,朕没有必要不承认那些往事。大郎和四郎没有区别,只要朕承认那是朕唯一的皇子,那么他就是大吴的储君,异日的天子。”
    “皇上如此坚定,真乃我大吴之福。”越千秋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却仿佛语不惊人死不休,直截了当地再次问道,“但皇上干嘛要认我娘是您的女儿?还在外头闹出那么大风声?”
    “朕之前是想封她为琅琊郡主,但朕反悔了。”
    皇帝说出这极有歧义的一句话,见左手边越千秋那脚步干脆就停了,不用看也知道右手边的周霁月脸上必定也满是惊疑,他这才哂然一笑道,“朕本来觉得,给你娘一个封号,让她在越家也好,在外交际也好,都能更风光一些,如此也弥补了小四出生入死。”
    “但是,元王不是一个好父亲,所以诸子阋墙,以至于王爵降封,即便是当你娘名义上的父亲,他也不配,而且日后多了那么一堆只会惹祸的兄弟,你娘只会烦死。相形之下,朕若是认了她,而她却不愿意认朕,那么即便她不曾接下公主封号,别人也会认定她是公主。”
    见越千秋那副哭笑不得的样子,皇帝不以为意,一面继续前行,一面轻描淡写地说:“最重要的是,朕觉得她柔弱却不失刚强,而且四郎也很喜欢她。这是很难得的,宫中那么多嫔妃,四郎都敬而远之,即便任贵仪,他也只是面上客气恭敬一点,和姊妹们也不亲近。”
    “难得他有个真心敬重喜欢的长辈,朕又不可能把你娘认作是驾崩多年的先帝之女,年岁完全对不上,只好出此下策了。如此一来,即便没有封号,人人都会拿你娘当成真正的公主看待。到时候你爹回来,也不会因为尚了公主,娶了郡主,而仕途上受到什么影响。朕无论怎么对他和你加恩,别人也无话可说。”
    “皇上您果真是神机妙算。”
    虽说之前跑回家找平安公主的时候,娘俩彼此交心之后,都已经差不多猜到了这一点,可皇帝如今爽快承认,越千秋还是不由心里有些小小的纠结。
    就算平安公主抗旨不遵,“父女”俩没相认,可如果别人全都这么看,他就平白无故就矮了小胖子一辈,这实在是不合算!至于他会因此变成皇帝的便宜外孙,因此会得到很多好处等等,此时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周霁月见皇帝当着自己的面亦是直言不讳,心中虽说颇有一种受信赖的感动,但鉴于这并不是在密室之内,她还是忍不住环顾四周,谁知皇帝当即笑道:“四郎正在教训人,四周围是否有人窥伺,是否隔墙有耳,有你们两个在,朕还用得着担心走漏风声?”
    “皇上说的是,霁月你就别操心了。”越千秋冲着周霁月眨了眨眼睛,随即看到宝褔殿已经快到了,他就收起了刚刚那狂妄大胆的做派,显得循规蹈矩。
    果然,皇帝也没有问那些有的没的,面对那些慌忙迎出来的内侍宫人,他也只是目不斜视,直到在赶上前的小胖子亲自领路下,到了寝殿中西边一张软榻,见到了两个御医,他才沉声问道:“崇明现在情形如何?”
    越千秋当初下手不轻不重,两个御医哪怕不说什么杏林国手,可把人弄醒还是不难的,只不过两人既然吃不准谁下的手,故而也不敢随便多事。于是,虽说也发现了李崇明脉象有异,似乎是连日以来的饮食冲克了什么,他们就心里更加七上八下了。
    此时见皇帝来了,两人才有些着慌。年轻的那个一张口就想说出事情,却挨了前辈一记胳膊肘,立时就闷了。
    而年长的御医制止了年轻后辈的莽撞,这才赔笑说道:“嘉王世子只是身体病弱,没什么大碍,休养几天就好了。想来都是嘉王府别院那些人伺候不周到,只要在宫里细心照料,不消十天半个月,世子就一定能大好。”
    看到小胖子那分明很满意的面色,说话的年长御医意识到自己没说错话,登时如释重负。而皇帝随口问了几句后,就点点头让他们先退下,他更是觉得自己明智至极,等到悄然退出了寝殿之后,他就低声教训了那满脸不得劲的后辈几句。
    “学着点儿,一个是马上就要册封的未来太子,一个是不受皇上待见的藩王世子,你刚刚要是一句话说错,丢官去职都是轻的,说不定连脑袋都没了!”
    “可是,看嘉王世子的样子,分明不是力竭昏倒,而是被人打昏的,再说他的脉象……”
    年轻的御医才刚辩解了两句,就遭到前辈那犹如剜心似的怒瞪,立时心中悚然,连忙闭嘴。他自然知道,哪怕嘉王世子李崇明再怎么只不过是表面尊荣,敢做把人打昏的,也只有一个——除却辈分高,名分尊的英王,不会有别人。至于脉象,那就更不好说了。
    “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否则,你就是拖着我一块死!”
    被人腹诽的小胖子一无所知,在闲杂人等都被屏退之后,他这才连忙绘声绘色地说着今天那趟极致惊险的经历。不得不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如今那讲故事的本事比越千秋差不了几分,而且还动不动来个抖包袱,起伏跌宕,活脱脱一部王府遇险记。
    当小胖子最终说到越千秋的那件软甲和伤势,说到严诩丢下伤药后离开,越千秋看到皇帝转而看向自己,这才干咳一声开始解释。
    “就是一点淤青而已,这都怪我还不够皮糙肉厚,没什么大碍。其实,嘉王世子不是昏死过去,是被我打昏的。嘉王府别院之前不适合再留,我又怕他因为受打击太大而在人前说错话,只能出此下策,还请皇上恕罪。回头我一定亲自向他赔礼。”
    见越千秋独自扛下责任,小胖子想分担一点儿,可看到周霁月对自己摇了摇头,他虽说有些不明所以,但至少明白了对方是要自己别贸贸然帮越千秋说话,想了想就决定先闭嘴。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见皇帝淡淡笑了一声。
    “多亏你之前大声嚷嚷有刺客想行刺崇明,否则,只凭秋狩司副使楼英长竟然带人隐伏在嘉王府别院,打算对四郎不利,朕就恐怕不得不将嘉王一系连根拔起,以儆效尤,否则日后人人勾结北燕,那还了得?到了那时候,别人也许就会把朕和北燕那个暴君相提并论了。”
    那一瞬间,小胖子只觉得一颗心狠狠悸动了一下。往日常常抱怨皇帝对他不如对越千秋好,抱怨自己明明是唯一的皇子却迟迟没能被册封为太子,抱怨生母不明,抱怨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亲人……可这些所有日积月累的怨气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
    他那位素来宽和,对大臣很少喊打喊杀,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用软刀子磨人的父皇,竟然因为他的遇险而动过那样的念头!
    低下头的小胖子使劲想要掩藏住发红发涩,甚至有些水光乍现的眼睛,而越千秋却趁机快速瞥了一眼皇帝,因此在看清楚那眼神深处的漠然冷意时,他还看见了皇帝那审视小胖子的眼神。那一刻,他深深觉得,小胖子人不算心机太深,有时候是件好事。
    至少,这一刻小胖子的真情流露,无疑会取悦这位面上宽和,实则很难伺候的天子。
    而周霁月此时注意到的却是床上躺着的李崇明。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当皇帝说出连根拔起四个字时,李崇明的眼角赫然抽动了一下。明显,人已经是醒了。
    于是,素来外表刚强,内心柔软的她,拿出了刚刚由她保管的那块写着血字的帕子,双手呈给了皇帝:“皇上,这是之前嘉王世子在楼英长还没进来之前偷偷塞给我的血书,想来在此之前,他这个真正的主人已经被楼英长挟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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