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宋先生,一亩秧田,可供移栽几亩?”
    “回禀国公,每亩秧田可移栽二十五亩。”
    “……”
    “敢问宋先生,榨糖用何种机械最佳?”
    “回禀国公,可用糖车,以糖车榨取蔗糖极为便利。”
    “……”
    “敢问宋先生,炼制黄铜,除了用炉甘石可有他法?”
    “回禀国公,有,水锡即可。”
    “……”
    刚刚闲谈之始,大伙都是士绅或是官员出身,自然免不了要报上各自的官位。刚开始各自报完了曾经的官职,那些未得过官的乡绅和那个和尚就不说话了;等到殿试的话题开始,那几个举人也自觉的把嘴闭上,没有过这份经历,总不能人家说殿试,这边自顾自的扯会试落榜的段子吧;殿试完毕,哪年考的,又成了话题;而接下来,名次,自然也是不可避免的。
    摆出身、摆资历、比名次,都是科举里的那点儿事,由此在那间门房里面,就有了等级的划分。
    一圈扯过来,各自心里面也有底了,等到召见时,开口的顺序也会自然而然的形成,尤其是那个庶吉士,更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个开口,作为他们的代表存在。
    奈何,这里面的潜规则,陈文一星半点儿也没有顾忌,甚至若非是这位宋先生,他也不可能提前召见他们。而此间,更是和这位姓宋的举人聊得兴起,那几位殿前争过鳌头的进士老爷反倒是跟其他乡绅一起成了陪衬和背景墙,尤其是他们根本听不到陈文问的到底是个什么的情况下,更是找不到丝毫插嘴的缝隙。
    “宋先生的大作《天工开物》真可谓是一部巨作,我浙江王师亦多有获益于此,今日得以亲见宋先生真容,实乃平生一大幸事!”
    陈文口中的这位宋先生,就是《天工开物》的作者宋应星,明末的一位世界级的百科全书式的科学家。
    宋应星于万历年间中举,接下来却屡试不中,直到崇祯朝才以举人的身份得官。其人有着极强的反清意识,也曾供职于南明朝廷,后来才隐居乡里,拒不出仕。而他的著作,也是因满清认定他是反清人士,所以才借修《四库全书》将其全面禁毁,直到满清亡国后世人通过自日本重新翻译过来,才得以得窥这部17世纪中国科学技术百科全书的全貌。
    “国公过誉了,拙作不过是学生一家之言,若真能有些许得益于王师,乃是学生的幸运才是。”
    陈文记得,当年在浙江,连衢州他都没有尽数收服的情况下就冒出过派人延揽宋应星的打算。现如今,大军收复江西,去请的人还没顾得派出去,人家反倒是自己来了,使得陈文大有赚到了的喜悦。
    相较之下,在座的这几大位,那个陪绑的庶吉士最多也就是个屁,而那几个进士、举人什么的连个屁都算不上。
    陈文在和科学家同志聊得兴起,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尴尬,不过那种受到了轻视,进而拂袖而去的却也没有,毕竟现在这世道如此,陈文也是凶名赫赫,惹了他不痛快绝不是什么好事情。眼下不过是晾在一边儿而已,忍了也就是了。
    聊着聊着,他不提,可宋应星却还是要照顾这些科举前辈和大才们的面子,一个劲儿的把话题往他们身上引。陈文很清楚为何如此,也就坡下驴,开始和这些人聊了起来。听来听去,不是礼貌性的前来祝贺陈文击杀逆贼洪承畴,光复了大半个江西,就是前来求官的,还有个竟然是从吉安府跑来的,强烈要求陈文尽快收复失地,还吉安百姓一个朗朗乾坤云云。
    更无语的是,这些人显然是有事先打听过,知道陈文这边有个征虏大借款,而且在浙江的还款信誉很不错,明白求人办事要花钱打点的道理,干脆一个个口称要购买借款襄助军需,为王师能更快的收复失地略尽绵薄之力云云。唯有宋应星和那个和尚倒是两手空空,显得有些尴尬。
    宋应星是陈文一定要招揽过来的人才,科学技术方面的权威,给钱还来不及呢,自然也不可能计较什么没有购买借款的事情。好言安抚了这些“仗义疏财的仁人志士”,陈文便转而问及那个从始至终却一直没有掺和进来的和尚此来到底是干什么的。
    当家知道柴米贵,掉进钱眼儿里的陈文突然意识到他好像都惦记到了和尚的香油钱了,也真是够要命了,实在是罪过罪过。
    闻言,那和尚依旧不说话,只是表示口齿不便,要了套笔墨纸砚才开始借笔回答。
    和尚的字很漂亮,却始终带着一股狷狂的气息,几笔落下,陈文定睛一看却是分明写着“贫僧乃是弋阳王”的文字,直看得他心头猛地一震。
    江西可不是浙江,这里是有藩王分封的,其中这弋阳王所属的宁藩,原本是受封于大宁,后来到了永乐年间才改封的江西南昌,而当时的宁王朱权就是靖难时明成祖朱棣借了朵颜三卫,而后被忽悠了的那个宁王。
    明朝的宗室,如今不是在各个明军的占领区,就是隐姓埋名。没办法,先是李自成、张献忠那群人,阶级矛盾引发的针对明宗室的仇杀;接下来的满清,对于明宗室也是一个杀字,唯恐他们挑头造反。
    浙江在历史上有两个封国,杭州的吴藩和衢州的越藩,都是一代而除,所以当初他也没有遇到过这种问题。现在到了江西立刻就不一样了,这里可是有好几家藩王,虽说是落了架的凤凰不如鸡,但是苛待宗室的罪名,说出去也不是什么好听的。尤其是这些藩王还都是有封地的,想想就觉得头疼。
    前七个字写完,紧接着和尚又继续写了“七世孙”这三个字。
    看来反应太快,有时也不是什么好事。
    听到后面的那三个字,陈文心头的大石缓缓落下。不自行称呼爵位的,而是说是哪一个藩王的多少代子嗣的,一般都只是普通的宗室,那也就不用考虑太多的问题了。
    “敢问大师俗家姓名上下如何?”
    “朱耷。”
    有些眼熟,但是一时间却也想不起来了,尤其是那群士绅看样子对他也是一无所知,干脆也不再提及,邀请了这些人一起用了晚饭,才派人将他们送回了驿馆。其间,那和尚也没有提及什么让他感觉不愉快的事情,比如册封、王府、封地什么的,除了祝贺也没说别的。
    入夜之后,陈文躺在了床上,却越想越觉得朱耷这个名字很是耳熟。思来想去了好半天,才猛的想了起来。
    “朱耷,八大山人!”
    ………………
    夜里的惊诧并没有影响到陈文第二天的会客进度,朱耷是宗室,是画家,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如今的局势,钢铁和热血才是中国真正需要的,他现在已经反转了长江以南的敌我力量对比,需要的是进一步的扩充力量,为接下来的战斗做准备,而不是把精力放在鉴赏诗词画作之类的事情上面。
    宋应星是一定要大力延揽的,而从此人的口风中,陈文也听得出二人在这一点上是一拍即合的。而其他的士绅,直接任命是不可能的,先到文官训练班去受训再说,不专业且没有经过洗脑的,是绝不可能任用的,这是原则问题。至于朱耷,陈文最后还是派人给了些银子,只当是让他改善改善生活。
    接下来的几天,陈文依旧是在制定改良军制的计划和会客等一系列工作中度过,直到王江赶到前夕才算是告一段落。
    而这期间,来来往往的大多是江西一省的士绅和曾经在明朝供职的官员,来回来去都是那点事儿。唯有一个徽州的商人倒是有点儿意思,不过陈文也没有留他,只是交给他一件事情,办成了的话,后面的事情自然好说,只当是投名状了。
    至于蔡士英和秦嘉兆,到最后陈文反倒是连见都没见一面,抛之脑后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根本提不起兴趣见这二位了,尤其是王江见过后表示这二位爷是要准备给“我大清”殉节,那就更没见他们的必要了,浪费时间。
    自取得了广信府大捷以来,陈文始终在争分夺秒的将江西这个省收入囊中,王江和那些调到江西的文官、卫所军官们先后抵达后,更是以着最快的速度在驻军的保护下前往各个县城,从战兵营手中接收城池,以便于尽快的展开施政。
    从八个府,到十八个府,近两个省的地盘,浙江明军集团全力运转,为的就是能在满清朝廷必然会做出的反应到达前将这个省演变为浙江明军的基本盘,由此才能够发挥出更大的力量。
    时间紧迫非常,周边各省的各大势力也渐渐的发现了江西的剧变,在震惊的瞠目结舌之中开始做出各自的反应。
    最早得到消息的,自然是江南的江南江西总督马国柱。他是统管两省的总督,现在一个省就这么没了,哪怕这是洪承畴给玩没的,满清朝廷也肯定会问责于他。一个不小心,就是死路一条。
    现如今,问责的圣旨还没有下来,马国柱几乎每天都在督促幕僚和下面的官员,把洪承畴扫荡江南各府库房的账册准备好,以备后用。而那些亏空更是要尽快补好,等钦差来了才更有可能渡过这一关。
    当然,除了应对惩罚,公务还是要更加卖力的处置。不止是政务,更重要的则是军务,这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
    随着江西中部和北部落入明军之手,剩下的那三个府也与江南分隔开来,就像是当年的浙闽总督辖区,福建和浙江的杭嘉湖被拦腰截断一样,他已经失去了对南赣、吉安三府的掌控,能够指望的也只有宜永贵、胡有升他们的个人能力了。
    除此之外,还在手中的江南也要督促各地绿营补满了缺额,以应对接下来的战事,无论是明军的进攻,还是清军的增援。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江西一丢,东南四省就立刻被陈文截成了两段。福建和江西的南赣、吉安是一段,江南则和浙江仅剩下的杭嘉湖连在一起,两部分区域皆处于明军的兵锋之下——福建与江西、浙江接壤的府县以及沿海,南赣和吉安府北部,浙江的钱塘江天险,江南则是池州和徽州。
    更可怕的是,江西的鄱阳湖可以屯集舰船,皆是大军登船出发,顺着长江就可以直抵江宁城下。每想到这种可能,马国柱登时就会被恐惧所淹没。
    “以刘将军所见,那逆贼陈文到底会向何处用兵?”
    “不靠盘儿”的经标后镇提督刘芳名早就抵达了江宁,他们从饶州府捞回来的银子也踏上运往北京各权贵府邸的路途——没办法,保命才是第一要务。随着李本深和胡全才也赶到江宁,当初受命于洪承畴的邹卓明一行在与胡全才经过了一番商议后,也踏入了江南江西总督衙门来推销商品,而被他们奇货可居的正是马国柱口中的刘将军,刘成。
    正襟危坐于总督衙门的二堂,闲杂人等早已被轰了出去,身处于权力中心,为人所重视的感觉让刘成觉得很是舒爽。
    此间正襟危坐的他,听到马国柱的问话,便胸有成竹般的回答道:“回制军老大人的话,末将在逆贼陈文麾下多年,其人用兵讲究谋定而后动,大战略上总会尽可能的分析清楚,而他的嗅觉也很好,总能在纷乱的局势中发觉到一星半点儿的战机,甚至有时都让人觉得是像未卜先知一般。”
    刘成侃侃而谈,却并没有正面回答马国柱的问话。若是换作旁人,或者是别的什么时候,这等人早就被他轰了出去。可是现在的局势,陈文在东南已经做大,想要提前做出准备,这等了解陈文性格的内行人自然是最佳的咨询对象,远比瞎猜要强上太多。
    在这一点上,此前的陈锦和洪承畴也都没有这样的优势,而他现在有了,更是要对其好好利用才是。
    马国柱微微前探着身子也有些僵硬了,干脆换了个姿势,但却依旧没有打断刘成。而接下来,刘成到也没有继续大谈陈文那来自于历史的战略嗅觉,很直接的给了马国柱一个答案。
    “以末将对浙江明军的了解,吞下了江西一省,他们现在是守有余而攻不足,贸然杀入,十有**会在野战中被其击溃,而广信府发生的事情也证明了,他们的攻坚能力也极为强大。但是,以末将看来,两个月内,陈文没有大举北上的可能。巩固新占领区,蚕食周边的府县,才是陈文的风格。”
    “原来如此。”
    听闻了陈文两个月内不会发起大规模的攻势,马国柱的一颗久悬的心也算是落地了,看向刘成这个解答了他的疑问的降人自然也是倍加顺眼了起来。
    “刘将军反正而来,归顺我大清,乃是弃暗投明的壮举。本官自会向朝廷禀明,以朝廷的宽宏和吾皇的雅量,封官拜将自不待提,只要刘将军能够有功于我大清,封侯赐爵也是等闲事耳!”
    “末将谢过制军老大人,也谢过诸君。”
    “免礼,免礼。”
    一礼过后,宾主尽欢,倒是刘成却突然想起了一种可能,犹豫了片刻,才把这话说了出来。
    “现今陈文势大,更需提防他与孙可望、李定国和朱成功这三人联手,如果让他们借到陈文的东风,那么湖广、广东和福建只怕就不复为大清所有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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