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的自信感染到了周岳颖,却没有感染到受招漏夜而来的孙钰和周敬亭。当然,陈文也并没有将他向周岳颖所说的原话转述给他们,但是这一夜三人所商讨的东西却还是让孙钰和周敬亭这两个同窗的好友感到不寒而栗,以致于二人在离开侯府时连道别都未有便匆匆返回家中。
    第二天一早,陈文下达命令,安远侯府下属成立一个新的部门,叫做宣教司,主事便是陈文的大舅子、他杀入金华府后的幕僚之首周敬亭。这个部门主要负责的工作现阶段乃是《浙江邸报》的启动和发行工作。另外,宣教司还将成立一系列全新的部门,其中有一个名为文工团的部门据说还在招收诸如说书先生、戏子、乐师以及卖赋的穷酸,似乎是打算组建个什么戏班子。
    “明明已经有教坊司了,这陈侯爷竟然还专门设立了一个有司来搞什么戏班子。如此肆意妄为的浪费民脂民膏,八成是在温柔乡中把英雄气消磨光了。就这还一次次的张榜招贤呢,幸亏我等不曾应招,就这,能成事?”
    金华一战,汉军八旗惨败,陈文和他的浙江明军已经开始为天下所瞩目,便是比起李定国两蹶名王还大有不及,但也已经远超其他各路明军了。安远侯府的命令一经下达,金衢严处台温便立刻疯传了起来,倒是满清那边,由于洪承畴的封锁、迁界二令,反而严重降低了消息的传播速度。
    “周敬亭,那也不过是个生员罢了,能有什么才学,还不是靠着拉自家妹子的裙角才爬上了高位的幸进之徒。这治国,还得靠咱们这些进士、举人才行。”
    东阳县城内的一处酒肆,此间并非是出名的所在,但是胜在清雅幽静,是故受到本地士人的青睐。内院的一处名为“竹”的雅间中,一个胖大的儒生正在与他对面的一个山羊胡子的枯瘦小老头儿对饮,听闻周敬亭已经位列主事之位,满口的不屑,却是酸得不行,只是不知道是这酒酸了,还是刚刚把醋错倒在了酒杯中。
    “那也是本事。”浅浅呡了一小口,那山羊胡子似是满足一笑,只是那笑中却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子猥琐之色。“不瞒贤弟,愚兄倒是听说,那位侯府的新夫人却是府城里难得的佳人儿,据说还是个才女。再者说了,寻常女子,想来也入不了那位侯爷的眼。”
    “哼!那也是个疯魔的女子,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大老远跑去衢州报信,用得着她吗!”
    “谁知道呢,八成就是那时候跟那位侯爷勾搭上的,没准还是周敬亭刻意为之牵的线也说不定。”
    听到这话,那胖大儒生先是一愣,随即嘿嘿的笑了起来。“没准那时就自荐了枕席……”
    这一胖一瘦,二人嘿嘿的笑了起来。直到片刻之后,只见一个儒生冲了进来,气尚未喘匀,便大声向二人说道:“判了,死罪,死罪。”
    “什么死罪,哪个被判了死罪?”
    “张益达,杀冯敬时的那个贼配军!”
    “真的是死罪?”胖大的儒生腾的一下子便站了起来,继而便是一副智珠在握的神态。“大明律,杀人偿命,安远侯的军法中亦有杀害百姓者处死的规定。这本就是个死局,根本就解不了。倒是那贼配军一死,我等再四下散布一番,看日后那些军户还敢收容那些换主家的下贱佃户。”
    胖大儒生与那新来的儒生哈哈大笑了起来,反倒是那个猥琐的山羊胡子却依旧坐在那里,似乎还在琢磨些什么。
    “不对,我亲眼见过那位侯爷,表面上以温和示人,内里却是个心狠手辣之徒,这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
    自大兰山成军以来,陈文的这支浙江明军始终在军纪上始终以着严明甚至是严苛而著称,这是当年的那支戚家军的传统,戚家军以此常胜不败,浙江明军亦能够如此,所以也同样为将士们所认同,尤其是陈文曾亲身受刑,这对麾下将士的影响可谓是深远非常。
    “军法面前,便是贵为侯爷都不曾例外,你当初杀死那厮时,就没有想过今天吗?!”
    押送到府城,张益达对于杀人一事供认不讳,但是他始终不认为杀人报仇有错。尤其是冯家当初就是欺他祖父不识字骗签了高利贷,才把他家的田土、房舍吞没,导致了他们一家一连三代人给冯家为奴为婢。
    “冯家害得卑职祖父郁郁而终,我们一家子给他们做牛做马,连姓氏都不能保全。他们冯家把我家害得如此,难道我报仇就有错吗?”
    明末的士绅大户在乡间作威作福,利用各种手段兼并田土,欺压良善,甚至是逼迫平民卖身为奴。东南士绅力量极其强大,宗族势力更是无所不在,以至于如盛行于北地的白莲教、闻香教之流都没有什么生存空间。可是既便如此,也同样出过天萌国、削鼻班、乌龙会、白头军等打着各种旗号来反抗阶级压迫的起义,便是如今太湖一带最大规模的抗清势力赤脚张三的太湖抗清义军也是首先以打击士绅富户为首要任务,其次才是抗击清军。
    泣泪交加的张益达发出如斯质问,便是此番到大狱中来送他最后一程的本营军法官、监军官也无不动容。他们原本也都是贫苦的百姓出身,在陈文的军中搏杀多年才熬到了如今的地位,当初被士绅大户欺压的过往还历历在目,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忘记。
    “公是公,私是私,军法规定,杀害百姓者处死,这是在大兰山成军时便已经三令五申过的。报仇是你自家的事情,但是身为军中将士,你的命就是同队袍泽的,就是所在营、局、哨的,就是咱们浙江王师的,与军中的其他袍泽都一样!身为武人,当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就必须遵守军法,否则便是死路一条!”
    比起监军官,军法官更快的恢复了过来。面对疾言厉色的喝问,张益达满脸的悲愤,可若让他说陈文、说他所效力的浙江明军什么坏话,他也说不出来,哪怕是此前被关在提刑司衙门的大牢里面对拷打时他也未曾说过。
    他不是个糊涂人,这些年,能够摆脱奴仆的身份,能够获得自己的田土,能够有一份正常的婚姻,甚至很可能在几个月后就会有自己的孩子,这一切的一切无不是陈文率领大军杀入金华府才开始的。如果没有这支浙江明军的话,冯家是当地的大户,而且女婿还是有着满清那边功名的新朝士绅。对他这么个小人物而言,世世代代作为奴仆,甚至连姓氏也被湮灭也说不定。
    “难道,难道报仇也有错吗?”
    捂着脸,张益达坐倒在地上,低声的抽泣传来,便是军法官和监军官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世上本就没有公平二字,你和你家人遭受过的在这世上何曾少过。可至少在军中,便是侯爷也会遵守军法和条例,只要遵守军法、条例就没有人可以随意欺凌于你,已经是难得净土了。”
    “报仇,没错,但是你的方法错了。你有委屈,可以告诉你的营官安有福,也可以告诉我,我们便会告诉侯爷,侯爷知道了也一定会找机会为你伸冤雪恨。而你的所作所为,却是把整个浙江明军都放在火上炙烤,以后谁还信得过咱们的军纪。况且,那个冯敬时当时已经被判处了死刑,抄没家产充公。为了给这么一个必死之人一刀泄愤,你不光把自己的性命赔进去了,背负着这么个杀人犯的身份而死,你的孩子日后又当何以自处?”
    比之一向都是冷冰冰的军法官,监军官在军中大多颇受下级军官和士卒拥护,不止是他们大多能说会道,陈文军中的监军官也都是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老牌军官,往往能够给予下级军官和士卒很多专业性的帮助。而且,这些监军官手中也有不少极受将士们重视的权利,比如轮休,比如帮忙写的家书也是由他们负责审查后发出,再比如军中的伙夫和军医也都是归他们管辖,所以他们说出的话往往也更能入这些下级军官和士卒的耳。
    这个监军官,张益达记得很清楚,上一次在金华与汉军八旗血战,一个高级军官也毫不犹豫的用实际行动——冲上阵与鞑子亲身厮杀来鼓舞士气。对待伤员,也是不顾辛劳的日夜探视,在他们的营中也只有那个跛脚的营官才能在威望上稍高一筹。
    也正是这位监军官,知道他娶了媳妇却还没有孩子,先是给他放了伤假,后来的轮休也照顾他往前排了排,否则他的娘子腹中的骨肉恐怕现在也未必会有。
    “黄监军,卑职,卑职,卑职对不住你,对不住安营官,更对不住侯爷。”
    抽泣发大,化作了嚎啕大哭。军法官摇了摇头,便走了出去,再回来时身后已经跟着一个小妇人,正是张益达的娘子。
    “当家的。”
    “娘子。”
    看着夫妻二人相拥在了一起,军法官便开口把最后的话说了出来。
    “张益达,齐主事让我告诉你,侯爷说了,他是不会给一个死于军法的罪犯送行的。不过,你的那些军功田土卫所不会收回,你的遗腹子出世后也可以继承,一切和你活着时一样。最后还有什么想说的,跟你家娘子说说,吃了断头饭,喝了断头酒,我已经知会过刽子手了,明天他会干净利索一些,保你不受太多苦楚。”说罢,军法官和那个姓黄的监军官便转过身,向外走去。
    听到这话,张益达先是一愣,随即便饱含着泪水膝行了几步,向着二人的背影喊道:“卑职谢侯爷大恩,谢二位将军。下辈子,卑职一定结草衔环以报这份大恩大德!”
    一语说尽,额头撞击地面的响声传来,一连三声。随即,大牢内的一对小夫妻相拥而泣,良久。
    ………………
    从消息传到陈文耳中,到押送张益达到金华府城,再到宣判、处死,一切的一切都是以着浙江明军的高效率完成的。由于张益达本人的军身,判决也是根据军法而来的,所以斩首的死刑也同样是在军营里执行。不过不是战兵营,而是新兵训练营,为的就是让那些新兵和新加入的军官们认清楚了,触犯军法的下场是什么!
    张益达死刑执行的同时,陈文与孙钰、周敬亭则在他的公事房里继续商议接下来的大体施政方向。
    这几天,孙钰已经开始着手压制士绅对于侯府专收专卖军田出产的反对之声。只不过,用陈文的话说,这些家伙在此前的百年间,尤其是天启、崇祯两朝已经嚣张惯了,光靠给那些士绅摆事实讲道理,终究是事倍功半的,不给他们涨涨记性,他们早晚还是得骑上来拉屎拉尿的。
    对此,孙钰也知道陈文所言非虚,可是同样身为儒家士大夫阶级,兔死狐悲,叹息却还是免不了的。
    相较之下,已经接掌宣教司主事的周敬亭不光还要继续协助陈文处理华夏复兴会的一应事务,新成立的部门也是头绪万千。这几天下来,每天从一早忙到深夜,昨天更是干脆就睡在了公事房里,可是手里有了实权,满足和烦恼也随之而来,让他颇有些不太适应。
    “侯爷,《浙江邸报》方面,文稿已经写出来了,办公地点和印刷工坊也已经准备完毕。所需的铜活字,工坊正在抓紧时间着手铸造,这几日便可以完成。排版、印刷以及一系列的工人也已经招募得七七八八了,应该不会耽误第一刊的发行。”
    邸报乃是中国古代专门用以传知朝政的文书和政治情报的新闻文抄,最早出现于西汉,书写在竹简或是绢帛上,到了东汉时才开始用纸张抄写。明时,通政司衙门的工作中便有邸报的发行,而到了崇祯朝,邸报也开始使用活字印刷,发行的规模也远比此前要更大了。
    办报纸,陈文很早就已经有了这个想法,只是苦于长期身处清军的围困之中,手头始终不宽裕,这件优先级远低于养兵的事情就被搁置了下来。如今海贸即将展开,有了沿海府县,盐田也可以经营起来,手里的银钱即将多起来了,这方面的事情自然不能在这样下去了,总要让自家的声音更加洪亮起来才行。
    点了点头,陈文对此表示了满意,随即又向周敬亭问起了另一件事情。“那一日,吾让周主事派人去查的东阳县提刑司那几个官吏,可有消息了?”
    “已经查出来了,是几个东阳县本地的士绅,买了那处宅子的一个绍兴那边迁来的商人,与其中一个士绅家有姻亲。”
    “果然如此,这里面可有东阳县六族的子弟?”
    各地的情况皆有所不同,不能一概而论。东阳县的事情,大多离不开南岑吴、岘西杜、东眷韦、木香李、托塘张和双泉徐这六族。初入金华时,陈文也多蒙其大力相助。只是那里在明清争夺此间中因张国维的存在受损反倒是最小,乃是金华一府如今士绅势力最为雄厚的所在,如今要与士绅争些长短出来,只怕还是免不了要与这六个大户人家产生些矛盾和冲突。
    “军情司负责的军官告诉下官,六族不光没有参与,而且事先还纷纷开始严加管束各家的子弟,勒令他们在家闭门读书,不得外出会其他士绅。”
    “哦?”这个答案,陈文颇有些诧异,可一旦想到这些家族的背景和由来,尤其是托塘张家那托塘二字是怎么来的,一切也就明了了。“真不愧是传承了数百年的大族,看来他们已经预见到了些什么。那就先借越权一事,把东阳县提刑司负责和参与调查、逮捕和审讯张益达谋杀冯敬时一案的提刑官、吏员和衙役下狱、论罪。”
    “那几个士绅呢?”
    “猫抓老鼠,总要玩够了才会下肚。慢慢来,不着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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