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四年十一月初六,夜。
    撤离四明山的百姓在王翊、褚九如和孙钰等大兰山官员的指挥下继续南下,此间已至深夜,再加上南下新昌的信使迟迟未归,这支撤离四明山的大队人马并不敢举火前行,只得在这片即将出山的山谷里休息。
    向新昌方向派出的探马还没有回来,而北面的陈文和南塘营也没有消息,这使得整支队伍的气氛压抑异常,只是在大兰山官吏的监督下,再加上自陈文率众殿后开始就满心不忿的那两个哨的南塘营鸳鸯阵杀手队在侧,这支撤离四明山的百姓大队方可以继续维持秩序,不至于四散逃亡或是乱成一团。
    自安排完宿营的事务,孙钰便站在进入这片山谷时的入口等待着南塘营凯旋的消息,一动亦不曾动过。此时南塘营依旧音讯全无,其他本来和他一起等候消息的官吏早已经回去和王江商议一旦南塘营覆没,日后当如何行止的事情,只有孙钰已然站在这里,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南塘营覆灭,他眼中应劫而生的星君陈文会死在这路上。
    看着自己的丈夫犹如望夫石一般站在那里,送去的饭也还在那块大石上没有触碰过,易氏叹了口气,走到近前将斗篷披在了孙钰的身上。
    这几日她本就不是很舒服,就连月事也停了,只是清军在身后追赶,易氏不欲让她的丈夫忧心,也没有哪个心思去找郎中,直到此番停下休息,才到一个相熟的郎中那里把了把脉,只是得到的消息却是让她喜忧参半。
    “相公,陈家叔叔他们还没有消息吗?”
    将斗篷褪下来重新披在易氏的身上,孙钰摇了摇头,满脸的忧色不言而喻。
    “相公,妾身……”易氏犹豫了片刻,还是把话说了出口。“妾身好像又有了。”
    听到这话,本来已经重新转过身凝视着北面道路的孙钰先是一愣,随即连忙转过身,向易氏问道:“娘子,可找过郎中?”
    见易氏娇羞着点头应是,孙钰内心中满满的担忧立刻被喜悦冲散,也把平日那副持礼甚恭的形象抛诸脑后,在这冬日的星光下一把将他的妻子拥入怀中。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古人对于血脉传承的执着远远不是现代人可以比拟的,只是孙钰和易氏少年夫妻,历经患难,一向是恩爱有加,甚至在易氏流产后曾经有意让陪嫁的丫鬟为妾的举动也被孙钰所阻。这在这个时代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按照惯例,陪嫁丫鬟一般都会成为家主的妾室,鲜有特例。
    易氏少小便极讨家人欢喜,向来聪慧敏感,她如何不知孙钰此举的含义,只是这般深情之下,使得她对于不能尽快为孙家绵延子嗣感到份外的焦急。只是此番虽然再度有孕,可却在这个当口,使得易氏在欣喜之余不由得忧心忡忡。
    将妻子拥在怀中,孙钰内心的情绪也逐渐被她的妻子所感染。狂喜过后,几个时辰前陈文率领南塘营为百姓殿后的事实再一次把他拉回到残酷的现实之中。
    易氏有孕本是好事,只是北面南塘营胜负未知,胜了自然无事,若是败了只怕这些百姓都很难幸免,他孙钰早已报着为民请命的决心,甚至连陈文的书信他都打算交给一个相熟的官员代送,可是到了那时有孕在身的易氏却又如何逃脱劫难?
    对未来感到有心无力的孙钰只得抱紧易氏,试图在这寒冷的冬夜中为他的妻子和未来的孩儿遮蔽一些冷风,增添一些暖意,而这也是此刻的他唯一能做的。
    突然,这寂静的冬夜被一阵自北向南、自远而近的马蹄铁敲击地面的声响所击碎,站在山口,孙钰和易氏听得最为真切,而随着这声音越来越近,更多本就辗转反侧的百姓也纷纷起身,惶恐的看着北面。
    孙钰知道,陈文先前有约定,无论胜负,南塘营都会留下信使在阵后,在局面明了时赶来报信,以决定这些百姓的行止。按照约定,若是南塘营得胜,便等待其归队后继续南下;若是不幸败了,则迅速遣散百姓,能逃多远逃多远,尽可能少的被清军屠杀。
    是胜是负,消息即将到来,凝望着北方的孙钰双手早已握紧,就连本就不长的指甲也都彻底没入了手掌的皮肉中。唯有他的妻子依旧保持着刚刚的姿势,试图为她那个满心国家百姓的丈夫分担一些压力。
    北来的信使一路狂飙,他接到的任务乃是最快将消息告知南面的百姓,眼见着远处那片临时营地的点点篝火之光,那信使更是打马而行,丝毫没有理会这对冬夜里的小夫妻,只是在飞奔而过的刹那将消息喊了出去。
    “大捷!陈将军领南塘营击溃追击而来的鞑子,斩首六百,俘虏一千,缴获无算,大捷!”
    大捷?
    大捷!
    斩首六百、俘虏一千、缴获无算。这样说来,清军被彻底击溃了!
    信使快马加鞭的向南飞奔,直到临近了最外层的篝火才翻身下马,只是那捷报却远比他的速度还要快,几乎只是以人传人的方式便极快的传遍了这片营地,就连那些还在商议日后如何行事的大兰山官吏们也纷纷跑了出来,闻讯捷报的细节。
    一时间,即便篝火还是那些篝火,可是整个山谷却被那些闻听到捷报喜讯的百姓们所感染,变得温暖了起来。
    山口的路旁,孙钰和易氏依旧紧紧相拥,只是此刻的他们已再没有了先前的那般紧张和忧色。幸福,或许已经不远了,就像是陈文曾经用过的那句俚语一般。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
    得知了提标营加紧步伐追击的目的竟然会是王江和王翊的女儿后,陈文激励了一番士气,便率军南下追赶大队,甚至到了夜里也毫无顾忌的举火前进,反正南塘营的士兵有换着乘坐休息的车辆,全程走路的只有那些俘虏罢了。
    直到天色蒙蒙亮,前队的骑兵才传来与营地的大兰山官吏勾连完毕的消息。
    百姓安然无恙,营地秩序井然,陈文长舒了口气,追击而来的提标营一部已经被击溃了,杭州驻防八旗还不知道被游击战折腾成什么样子,既然营地没有遭到袭击,显然是绍兴绿营还没有发现这队南下新昌撤离四明山的百姓。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一切,还大有可为!
    通报了即将抵达营地的消息,南塘营的军官和士兵们纷纷从大车上下来,做了几个平日里伸展筋骨的动作,也好提提精神,只有那些伤兵还躺在大车上,因为受伤导致了他们的身体较之常人要虚弱得多,此间必须要继续休息,以更好的养伤。
    踏着雾霭的晨曦,南塘营自远处的拐口鱼贯而出,不远处便是山口,此间已满是前来迎接的百姓。眼见于此,南塘营的将士们更是抖擞精神,即便一夜未眠,也不能丢了得胜之师的威风不是。
    不远处便是云集了百姓的山口,南塘营踏着轻快的步伐前进,很快便来到了近前。见大兰山的官吏们正在等候,尤其是大病初愈的王江正在为首的位置,陈文立刻翻身下马,单膝拜倒在地,向这位大兰山明军的主事之人汇报战果。
    “禀报王副宪,昨日下午,末将领南塘营当道列阵截击鞑子。上赖监国殿下福泽,下靠将士用命,侥幸击溃鞑子提标左营及提标右营一部。斩首五百九十二,俘虏九百一十九,生擒提标左营副将李荣以下军官十二人,缴获无算。”
    “好!”
    捷报的细节王江在信使到来的第一刻便已知晓,只是亲耳听到陈文的汇报,王江还是难掩激动的神情。大兰山明军这两年算是发展得不错,几次战事也是有声有色,鲜有败绩,只是斩首和俘虏如此之多的大捷却从没有过,甚至最大的一次也不及此次的数分之一,更何况这还是在四明湖畔的那一场惨败的背景下,显得更为难能可贵。
    只是看到这样的一场大捷,王江的心中再度被羞愧充满,当初陈文被那些明军将领排挤时,他出于大局考虑劝说王翊不让南塘营参战,若是当时他能够强硬一些,劝说王翊不去理会那些明军将领的话,结局很可能就不会那样了。
    一想到自己的一念之差却害死那么多将士,尤其是多年的老友王翊也未能幸免,王江的心中就仿佛如刀割一般。
    眼见着王江再度流露出羞愧难当的神色,陈文连忙上前低声将王翊力尽被俘的消息告诉了王江。
    行在路上,陈文好容易抽出功夫审问了一番李荣,可得到的答案却是李荣被徐磊暗算才被明军俘获,一想到他居然还让徐磊回去送信给田雄,准备以李荣来交换王翊的事情,陈文就气不打一处来。
    忙中出错,这第一次交战虽然赢了,但是初出茅庐的他却因为经验尚浅,以及手下的这支军队组织结构的不完整而出现了这样大的失误。只是此间最好还是把事情和王江说明白为好,省得落下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同时也好再想想什么别的办法把王翊救出来。
    听到王翊还活着的消息,王江的精神果然为之一振,立刻招呼着南塘营的将士们去和家人团聚,而伤兵也被老营的官吏带到已经准备好的营帐,并组织营地的郎中为其妥善治疗。只是就在这时,百姓之中却传来了一声呼喊,还是让场面为之一静。
    “陈将军公侯万代!”只见一个老者带着他的儿子拜倒在地,诉说着他一家对陈文的感恩之情和诚挚的祝福。
    那个老者陈文没有注意过,但是他的儿子却是临时辅兵队的一员,好像姓罗还是姓什么的。只是就在陈文前去搀扶那位老者时,更多的祝福也随之而来。
    “陈将军公侯万代!”
    “陈将军公侯万代!”
    “陈将军公侯万代!”
    “……”
    每当陈文尝试着将拜倒在地的百姓搀扶起来,就会有更多的百姓拜倒在地,表达着他们对于这个为保护他们而不惜推锋争死的武将的祝福。见实在无法将所有人扶起,陈文只得环顾一礼,聊表谢意。而就在这时,他和孙钰的视线也重合在了一起。
    “辅仁,吾便知道你一定能够击溃鞑子。”
    “那你还不把那封书信还给我?”
    由于那时明军惨败的消息传来,陈文出于挑拣大兰山官吏中的不坚定分子的考量,并没有把计划告知一向不善作伪的孙钰,致使两人之间产生了些隔阂。
    只是先前孙钰被褚素先劫持为李瑞鑫所救时,李瑞鑫表明了是陈文的意思,再加上在清军追杀而至时,陈文毅然领兵殿后,为百姓争取生机,这使得孙钰心中那些许不快也烟消云散了。
    此刻,陈文哈哈一笑,而孙钰的嘴角也勾起了一丝笑意,却比他上一次如此时要自然了许多。
    明朝小鲜肉儿那一丝笑意的背后,十一月初七的第一缕阳关也自山间的缝隙中洒满这个山谷。也就在这时,南下新昌的信使却传来了发现绍兴绿营进驻北漳镇的消息。
    北漳镇一带是这支撤离四明山南下新昌的百姓队伍的必经之路,而且既然这支清军的主力已经到了北漳镇,那么新昌的明军不是败了,就是撤离了,显然不可能还在那里。
    拔出了腰间的佩剑,陈文大声喝道:“休息两个时辰,继续南下,迎战绍兴绿营!”
    永历四年十一月初八,陈文率领南塘营在北漳镇以北迎战绍兴绿营,以提标左营的副将旗和斩首将其吓退,追杀一天,俘虏百余人,缴获大批军资。
    数日后,南塘营出现在新昌县城城外,陈文在城下当众审讯清军降卒,将那些双手沾满了四明山明军和百姓鲜血的清军军官和士卒全部斩首,随后将其他降卒安置在城外的军营之中,便消失在了那些满心以为南塘营会蚁附攻城的新昌守军的视线中。
    ps:跨年夜,车不好坐,回来晚了,一直写到现在才写完,结果还是写超了,明天应该是第一卷的最后一章。
    ps:元旦快乐,祝诸君在这新的一年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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