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六夜,梁弄镇。
    誓师出征已经过去十天了,应邀而来的四明山明军各部大多也都已经达到了集结地点,就连刘翼明的左右两营也亮出旗号进驻此地,只有陈天枢依旧潜伏在侧,随时准备给清军一个突然袭击。
    至于清军,在明军的斥候的探查下,似乎也已经完成了集结,清军北线的统帅浙江提督田雄数日前在余姚誓师,如今已经到达了永和镇,与明军隔四明湖相望。唯一的一个问题就是,这次清军出动的兵力根本没有陈文先前预估的那么多,只有提标营带着辅兵出动了,绍兴绿营却并没有出现。
    这些天,王翊每天都在梁弄镇外的中军大帐里处理军务、宴请新到的明军将领,忙得不可开交。只是,如果仅此而已也就罢了,这毕竟是四明山明军有史以来第一次大规模联合作战,协调就是个大问题。
    所幸在陈文先前给他制定的计划中,如果必须面对面作战,也是由大兰山明军作为主力,而其他明军则只是负责辅助作战,交战之时刘翼明突然亮出旗号,再由他的南塘营和陈天枢领骑兵互相配合从侧翼杀出,基本上就大局已定了。只要这些友军不至于开场就崩盘就够了,最重要的作战任务全部交由大兰山明军和曾经有过协同作战经历的陈天枢所部负责就可以了。
    可现在的问题是,由于清军拖延了围剿行动的时间,刘翼明兵力过多不好隐藏,很可能已经暴露了,所以只得提前亮出旗号以求激励友军士气;而陈文的南塘营也被王翊安排镇守老营,无法参战,那么陈天枢的那三百多骑兵就只能靠着和交战时集中起来的各部明军的骑兵互相配合,争取以数量压倒对手。
    这样一来,陈文那个追求突然性的作战计划基本上算是被改得面目全非了。
    可是对王翊而言,这场战事初期有陈文带来的情报,中期有陈文的谋划,虽然计划赶不上变化,但是明军由于提前获取了情报所以依旧拥有压倒性的兵力优势,只要在决战之时能够击溃清军就可以了,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以至于这场战役的政治意义已经开始大于军事意义了,毕竟他还准备在这一战之后设法再度杀出四明山,所以此刻更多是为了团结友军为日后收复失地做打算。
    只不过,王翊誓师出发前,整个四明山中部和北部几乎所有明军的将领都信誓旦旦的表示一定会赶来参战,可是等清军集结完毕的消息一到,什么“头疼、脚疼、屁股疼”,亦或是“老母在堂、娇妻年青、稚子尚幼”之类的理由就开始不断涌现到王翊的案前。用沈调伦的话说,这帮胆小鬼只差把“夫死、无嗣、翁鳏、叔壮”的理由搬出来了。
    还好的是,这次王翊和冯京第算是把这些年积累下来的人脉全都动用了。到此时已经赶到梁弄镇的二十几家明军也算是集结了四、五千多战兵,虽然大多在质量上也只不过是勉强可以和地方绿营相抗衡,但好在人数众多,如果算上大兰山的四个营和陈天枢的骑兵营,估计战兵比清军的两倍还要多一些,而这也是王翊的信心来源之一。
    但是,这些信心的来源现在也给他造成了不少的困扰,比如扰民。
    按照王翊的规定,包括他在内的所有明军必须驻扎在镇外,除了购买物资以外不允许进入镇子,为的就是防止扰民的现象发生。只可惜,这些明军在各自的防区或许还收敛一些,到了别人的防区就立刻原形毕露了,强买强卖还算好的,强抢民财、调戏妇女的事情也着实不少。
    所幸王翊还在身边,这些人不敢闹得太凶,也没有折腾出什么**掳掠、杀人越货的大案子,而作为主帅的王翊出于团结各部的考虑也只是申斥而已。
    “怪不得辅仁的计划里就没有把这些人放在重要的位置,这些军队的战斗力也实在是参差不齐的厉害啊。”
    此刻的大帐中只有王翊、沈调伦、黄中道和刘翼明,眼下没有外人在,即便身为文官的沈调伦也实在忍不住要吐槽一番。这些天实在把他累坏了,光是协调各部的扎营地点就够他受了,还要在镇上巡查,防止扰民现象的发生,以至于中营的军务他已经无法分身管理了,全部交给了邹小南。
    比起沈调伦,负责根据各部真实战斗力进一步修改计划,协调各部作战的黄中道和刘翼明更加无语。几天下来,根据他们先前对于这些明军的了解,有些确实是把压箱子底的家伙都抬出来了,相对的也很有一些则始终是打算从作为盟主的大兰山明军这里占些便宜,甚至还有一部无耻到了除了亲兵家丁外所有战兵都没有携带任何兵器,就好像是来要饭的一样。
    “哎,这些人算是把陈游击的计划给彻底糟蹋了,好在鞑子这次出兵也比陈游击先前预计的要少很多,否则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他们都轰走,然后再把南塘营调来。”
    和沈调伦不同,刘翼明并没有见过陈文,所以在称呼上也不可能亲近到使用表字,只是以官职来称呼。虽然先前也听说过陈文殴打褚素先的事情,但是褚素先之流的贪官污吏本身就侵犯了他们这些军头的利益,再加上黄中道和毛明山私底下对陈文的评价很高,所以刘翼明在心理上也开始偏向陈文一些。
    早在在率军抵达梁弄镇时,刘翼明就对王翊屈从这些明军的意见而没有让陈文的南塘营随军出征的事情表达极度的不满。即便他很清楚这是王翊出于政治上的考量才做出的决定,他一样很是不忿。作为武人,他很清楚兵贵精不贵多的道理,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他也没什么办法。
    在刘翼明看来,哪怕南塘营只是个没见过血的新兵营,只要这次在战场上混过一遭,这支既然能够在校场比试中轻松碾压中营的部队也势必会迅速的成长起来,从而成为一支劲旅。到时候,大兰山明军完全就可以凭借本部的这六个营去逐步通过收复失地、扩充实力、再进一步收复失地而把雪球滚起来,根本用不着依靠这些杂七杂八的友军。
    “刘兄,等我们击溃了田雄,粉碎了鞑子这一次的攻势后,总有机会帮助南塘营成长起来的,此事无须着急。”
    一向以儒将自诩的黄中道并不打算像刘翼明一般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但是他也并不满意此事,而且他也很清楚不只是毛明山,就连中营的那个被陈文击败的方守备也很是不平。只不过,作为一个武将,听从监军文官的命令乃是传统,他并不打算打破这个传统,也无力于此,便只得默认了此事。
    对于属下们的想法,王翊并没有放在心上,他虽然有些强硬,但却并非是瞿式耜那样拥兵自重的大员。大小相制乃是皇明的祖制,更是维持稳定的关键性制度,身为节制一方的领兵文官,节制好友军协同作战和统领好本部兵马同样重要的事情。
    况且,那个关于破军星君的看法始终在影响着他,使得他并不敢太过放心大胆的重用陈文,而这也和冯京第、王升的意图恰巧不谋而合,再加上南塘营也确实是个没有上过阵的新营头,能够表现成什么样子很难说。那么,这支军队和他们的主将负责留守老营就成为了必然。
    就在这时,一个早先撒出去的探马冲了进来。
    “报!”
    “站起来回话。”
    “禀告经略,鞑子提标营已经把所有分散出去的兵力全部集中了起来,游骑也开始向梁弄镇方向延伸。我部与其在桃花岭、邱家村一线厮杀了一番,颇有斩获,但是鞑子却并未退却。”
    “好!”
    这支骑兵是黄中道练出来的,颇有些战斗力,斩获多少王翊并不在意,有个杀伤相当就够了。关键在于田雄已经开始集中那些分散出去剿灭左近明军义师的部队,并且试图遮蔽军情,这显然是准备决战了。梁弄镇和永和镇之间只有二十里地左右,那么决战应该就在明天了。
    “汝先下去吃饭休息,明日一早,再探。”
    “卑职遵命。”
    ………………
    与此同时,永和镇上最大的地主家中,田雄的亲兵们已经将这户人家的男丁以私通明军的名义全部处死了,而女子则和其他被俘获的妇女一起编入女营,或是作为士卒的奖赏,或是待回师后发卖他地,与他们之前带领军队通过明军占领区时一般作为。
    本来在这明军与清军的控制区交界之处,很多明军的义军或是清军的团练大多都只是些墙头草而已。就如同这一家先前那样,一旦有人侵入了他们的地盘,能够抵挡便约上一些平日里守望相助的友军抵挡一番;若是抵挡不住,便寻些破落户或是外乡人的首级交过去,对方能够交差了,自己这边也得了些许安宁。
    只不过,清军的此次围剿与先前截然不同,完全是以着彻底消灭四明山一带的反清武装,为明年进攻舟山做准备为目标的。按照清军的习惯,这就意味着他们势必要将这八百里四明山地区彻底清洗一遍。如此一来,像他们这些倾向于明军的墙头草自然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男子屠戮一空,女子入营为妓便是成为了他们的命运。
    事实上在此之前,王翊已经派人通知了他们,要他们暂时入山逃难,只是像这等舍不得田土宅院的土财主又怎么可能放弃这一切呢?于是乎,心存侥幸的他们变成了清军的刀下之鬼。
    地主家中的正堂里,满清的浙江提督田雄正在和自己麾下的部将们一起用餐。和刚刚赶回来的中军副将于奋起一样,这些人都是当年跟随他一起在黄得功麾下混饭吃的老兄弟,从围剿流寇、到驻军江北、再到率众降清,这些人始终追随在他的身边,所以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瞒着他们。
    “把那厮带上来。”
    不一会儿,一个个子不高且低眉顺眼的汉子跟随着田雄的亲兵亦步亦趋的来到了正堂。与这满屋子的金钱鼠尾不同,这个汉子以着白布包头,头顶处显得有些鼓鼓囊囊的,细看去竟赫然如同汉人般束着头发,全然不似满清占领区的人物。
    只不过,这满屋子的金钱鼠尾似乎并没有拿眼前这人当做剃发令的实施对象,甚至很有一些竟还颇有些期待似的。
    那汉子双脚一踏入正堂,尚未到行礼的位置便立刻伏在地上,两手两脚并用的爬到了他本该行礼的位置,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
    “小人见过田大帅。”
    田雄也未有叫此人起身,只是让亲兵把此人带来的信件递送过来。看过之后,田雄淡淡的说道:“你家将军做的很好,本帅自会向朝廷和陈总督为你家将军请功的。”
    “小人代家主谢过大帅厚恩,小人的家主定结草衔环以报大帅。”
    “嗯。你且回去,告诉你家将军,为朝廷做事,勿忧不富贵。”
    “小人明白,小人这就回去把大帅的意思回禀家主。”
    使人送走了那个汉子,田雄便把那汉子带来的书信中所提及的情报与几个亲信将校参详了一番,随即下达命令。
    “明天一早,本部中、左、右三营全体出动,向梁弄镇进发。”
    听到军令,这一屋子提标营的军官们“腾”的一下子就全体站了起来。
    “交战之战,中营沿四明湖进攻,护卫我军右翼。”
    “末将遵命!”中军副将于奋起立刻接过军令。
    “右营的儿郎们这些日子想必也玩够了吧。”
    见几个右营的军官嘿嘿一笑,田雄继续说道:“既然贼寇打算从我军的左路发起突然袭击,那么明天就由右营应对这群大兰山贼寇的主力。”
    “末将遵命!”
    “左营坐镇中军,以为主攻方向,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提标营的厉害。”
    “末将定不负大帅厚望!”管左营游击事的提标营副将李荣应声接令。
    ………………
    大兰山老营中军大厅。
    暂时全权负责老营事务的右副督御史王江、负责勾连各部的主事褚九如以及暂时全权负责老营一带军务的南塘营指挥加游击衔守备陈文正在二堂里商讨军务。
    这些天,为了应对战事,虽然已经有足够的粮草运抵梁弄镇,但是征发辅兵、制造和运送军械、随时为应变起运新一批的粮草银钱、亦或是为南线做准备,这些事情还是把王江和老营五司的官吏们忙个够呛。毕竟打仗就是烧钱嘛,这也很正常。
    只不过,在陈文提出的新的建议被王江接纳后,老营的官员、工匠和役夫的工作量再一次被大幅度提升了,而陈文在老营五司的风评也开始直线下降。
    相比这些大忙人,作为始作俑者的陈文却颇为轻松。虽然大兰山明军主力已经出发,但是占据此地两年以来,大兰山明军威名素著,再加上他的南塘营给外人的感觉似乎也不是什么好惹的样子,所以此刻也不太有敢轻捋虎须的。正因为如此,陈文这边只要按照先前中营的布防来做就可以了,什么应对进攻之类的事情根本就不存在。
    此时此刻,王江、褚九如和陈文在讨论的并非是内政或是军务,而是另外一个事关生死的问题。
    “褚主事,此事当真?”
    褚九如点了点头,继而说道:“此事乃是平冈左近的王虎王将军派人告知的,王将军虽然没有前往梁弄镇,但却从陈帅接受经略军令南下协同进攻新昌起就一直受命负责平冈一带的防务。此事若说谁能最先得到消息,按照距离的话肯定是他无疑。”
    平冈是张煌言曾经驻军之地,后来张煌言入卫舟山时,就连同部众和地盘全部交给了陈天枢。王翊第二次攻陷上虞县城后,四明山一带的各路义军纷纷奉王翊为盟主,以求互保,唯有陈天枢不服。但是后来随着两人的见面,陈天枢也被王翊的忠直和气度所拜伏,从而成为了大兰山明军最铁杆的盟友之一,而这也才有了陈天枢奉命南下协同进攻新昌之事。
    平冈地处四明山区的西侧,想要前往大兰山一带协同作战需要绕很远的距离,再加上原先驻扎此地的陈天枢已经参战,所以王翊并没有聚集此地左近的其他义军。但是平冈以西不远就是曹娥江,渡过曹娥江再向西不需要多久便可以到达会稽山的范围。
    陈文他们刚刚得到的消息就是不到十日前,驻军会稽山的王善长和章钦成所部在攻陷一处清军占据的镇子当夜,被潜行而来的清军主力团团围住,最后全军覆没,就连历史上直到崇明之战后才去世的王善长也没有幸免于难。至于清军打出的旗号,却是属于绍兴绿营和提标营中营。
    历史,显然已经开始朝着他不熟悉的方向出现了拐弯的迹象了……
    “很可能是他们策划配合我军出击的消息已经走漏了。副宪、褚主事,可还记得威武将军和章大帅确定出兵的消息这段时间都告诉谁了吗?”
    褚九如想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由于这两部的行动只是用来牵制绍兴绿营,所以王翊派他勾连各部期间并没有向任何人提起此事,因为完全没有必要。
    而坐在上手的王江却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是立刻又被他否定了。
    “此事经略先前曾经写信告知冯侍郎,冯侍郎不可能会密告给鞑子吧?”
    确实不可能。
    因为历史上的冯京第虽然是个书呆子,但最终却是由于被俘后不肯屈服而被清军杀害的,若说他投敌叛国,即便是被冯京第诬指为阉党余孽的陈文也断不会相信的。
    从田雄誓师出征,绍兴绿营却始终没有出现开始,陈文就觉得事情可能远没有他设想的那么顺利。此刻得到的这个消息,更加印证了他心中的想法,四明山明军各部虽然没有像历史上一样陷入被清军各个击破的窘境,但是仿佛整个八百里四明山区已经被一个更大的阴谋所笼罩一般,这让他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不管怎样,此事必须尽快告知经略。副宪,此刻须得将所有辎重装车,一旦事情有变,也好做出应对。”
    不到半个时辰后,大兰山老营的东门悄然打开,一骑快马飞奔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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