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走舸船,本来就是在水师之间用来传令的船只,在两名士卒卖力的划行之下,其势如飞,船身如箭劈开江面,竟在身后形成一线白浪,径直向着江堤而来, 眼看就要一头撞到岸边了,那走舸却是唰地一下在水面之下来了一个漂移,整条船便恰好地靠着岸边停了下来,那江雄一按船沿从内里跳了下来,目中似乎根本没有看到江堤之下几个按刀对他怒目而视的护卫,径直看向了上面的萧诚与杨泉。
    走舸劈波斩浪, 岸边漂移,动作还真是炫酷屌拽炸,别看那些护卫一个个气愤难抑,实则上心里未尝不赞叹不已。
    便是杨泉与萧诚,也是啧啧称赞。
    虽然有孔雀开屏的嫌疑,不过要做到这一点,没有精熟的控船手艺,那也是万万做不到的。
    萧诚去过雷州水师,不过那里基本上都是大海船,最大的那艘战船列是超过了一万料,上头搭载了上千名士卒,内里还能装载士兵们一年所需粮食,菜疏等。
    在雷州,看到的是水师的壮观与雄伟, 论起操作之精巧, 似乎比起眼前这技艺, 还是有所不如的。
    毕竟一个是内河水师, 一个是远洋水师,术业有专攻,差距还是蛮大的。
    萧诚的眼睛落在江雄的一双脚上, 这家伙个头并不高,看起来最多也就七尺的模样,但一双脚却有些异乎寻常的大,此刻,赤着的一双脚踩在细沙之上,留下了一双双清晰的脚印。
    “荆州江雄,谢过萧抚台救命之恩。”
    江堤之下,江雄双手抱拳,一揖到地。
    不等萧诚回话,直起身来的江雄又是右手抚胸,单膝跪地,道:“乌江水师指挥使江雄,见过萧抚台,见过杨府尊!”
    这是一个有趣的人!
    萧诚大笑着,在杨泉有些惊愕的目光之中撩起了袍子,从堤上一跃而下,大步走到了江雄跟前。
    “果然豪杰!”他一把扯起了江雄,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转过头来对杨泉道:“荆湖江家有眼无珠, 便宜我了!”
    “抚台谬赞,荆湖江家浸**师数代,经验丰富,人才如云,江雄只不过略知皮毛,不敢称道。”江雄谦逊地道。
    萧诚摇头:“只看荆湖江家不能不拘一格用人才,只愿意培养嫡系子孙,别枝旁庶便只能做那磨刀石,登天梯,萧某就要低看他们一眼,江指挥使,他们不用你,萧某却愿意大用你,来贵州路数月,感觉如何?”
    江雄微笑:“士为知己者死,萧抚台,可愿随我上船一游?”
    “有何不可?刚刚两位壮士的技艺让人眼前一亮,萧某正想领教领教!”萧诚道。
    一边的杨泉却是插言道:“江指挥使,本官也想同船一游,不若你我二人为抚台划船如何?”
    江雄点头:“自无不可。”
    杨泉这却是有些不放心萧诚一人上船的意思了。
    江雄挥手让船上两名手下下来,心中却是哧笑,心道我真有心做些什么,到了水上,凭我的水上功夫,你们便是两人,又能如何?还不是手到擒来。
    萧诚却只是微笑不语,似乎看穿了江雄的心思,却又对杨泉的提议并无反对。
    他来到了杨泉的地盘之上,要是不听杨泉的安排,别说杨泉不愿意,只怕一边的护卫队长都不愿意了。
    刚刚要不是杨泉主动说了这么一句,只怕他就要跳出来了。
    杨泉声称要为萧诚划船,但这家伙却压根儿不会划,上得船后,毛手毛脚,只一下子,便让走舸的船尖撞在了江堤之上,让还没有站稳的萧诚一个趔趄,刚刚扶稳了船帮,他慌张之下,另一只手一发力扳桨,船头倒是回来了,但船尾又撞到了堤岸之上。
    岸堤之上,先前那两个下船的水手,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一笑出声又发觉不对,赶紧捂住嘴,左瞄瞄右看看,发现左右的一些侍卫一个个看起来都绷着脸皮,但那眼角眉梢的笑意,是怎么也掩不住的。
    如果再瞧得仔细一些,还能发现他们紧紧地咬着嘴唇,大体上如果不咬紧一些,必定是会笑出声来的。
    “你去坐着,我来吧!”萧诚无奈走过去,拍拍杨泉的肩膀,惭愧无地的杨泉眼见自己是真的不行,只能让位。
    有些事情啊,你一看就会,一做就废。
    总是觉得别人行我也行的事情,往往一上手,才知道压根儿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江雄轻轻扳动桨叶,船只已是轻盈地离岸而去。
    萧诚与江雄两人对面而坐。
    走舸的桨位设置非常有意思,两名浆手相对而坐,屁股底下的座位居然是活动的,可以沿着一个固定的轨槽前后移动,双脚蹬在前面,起桨之时上身往前,入手之后全力向后。全身力道都可借用上,难怪这走舸行驶起来如此之快。
    而且这样设计还有一个好处,两名桨手还可以互相替对方观察情况,水战之中,箭石如雨,这样设计,倒是尽可能地让两位桨手的生存机率更大一些。
    数息之后,江雄有些愕然地发现,坐在他对面的萧诚,竟然能轻轻松松地跟上自己的节奏,而且看起来丝毫不吃力的模样。
    他下意识地加快了划桨的速度与桨页吃水的深度,倒不是什么心存恶意,只是单纯地有些好奇。
    据他所知,这位抚台,可是进士出身,而且还是二甲第十名。
    这个名次,可是能进瀚林院,能成庶吉士的。
    在江雄的映象之中,读书人,特别是是读出了一些名堂的读书人,似乎对体力活儿都有些不屑一顾。
    嗯,当然,有些特别的事情可以出外。
    大宋文人鄙薄武将,那是有传统的。
    但眼前这位,似乎有些不一样啊!
    自己已经使出全身力气的七八成了,对面好像仍然没有感觉到什么。
    当然,如果自己玩些控船技巧,估计对面肯定会吃不消,但这就是欺负人了。
    拿自己的吃饭本事去与人较量,就跟对方这时候提出来要跟自己比写一篇文章一样欺负人。
    两人似乎都没有使全力,但船上的杨泉,却已是脸色有些发白了,双手紧紧地抓住船帮子,他只感到江水似乎都跟船平齐了,这船,随时都有可能掉到江里去一般。
    而在岸上,一群士卒撒开脚丫子拼命地奔跑,也只能看到那船如向离弦之箭,在一股白浪殿后下,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牵马来!”侍卫统领怒喝道。
    江面之上,江雄放缓了划桨的速度,萧诚也随之慢了下来。
    “我以为你接下来还会来几个急速转弯什么的!”萧诚笑道。
    “抚台已经让我很惊讶了。您胆气之壮,气力之雄,在我认识的文人之中,是最厉害的。”江雄道。
    “其实我气力不错,水性也不错。”萧诚道:“别说今天风平浪静,便是风高浪急,从这里跳下江去,我也能轻松地游回到岸边去。”
    江雄抬了抬眉毛,似乎有些不信,但人家是抚台,既然这么说了,自己总不能说:吹牛!要不来试试。
    “不要把我当成你见过的那种文人看,也不要把我当成你熟悉的那种官员来看!”萧诚轻笑起来:“以后,你与我接触多了,会更加的了解我,现在我只是想告诉你,与我打交道,直接就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需要隐瞒,也不需要掩饰。如果是你错了,我会批你,如果你说我错了,我会内省然后改正,如果是别人错了,我会去查证然后根据事实来做出判断。”
    “明白了!”江雄深吸了一口气:“抚台年纪轻轻便能做出这偌大的一番事业,而且靠的不是家世,江雄一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
    “真是这样吗?”萧诚道。
    “真是这样!”江雄认真地道:“以前我是混江湖的,其实就是我们江家需要刻意培养这样一批人来证明自家的重要。”
    “养寇自重嘛,我懂!”萧诚道。
    “我们这些人,别的也许不行,但消息还是很灵通的。在南方绿林道上,不知道多少绿林头子对您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呢!”江雄很诚恳地道。
    “这是什么道理?”萧诚失笑:“好像我在贵州路上也剿了不少绿林好汉呢,自古官匪不两立,他们为什么要佩服我?”
    “抚台不见怪的话,我就直说了!”江雄道。
    “但说无妨!”
    “这些绿林好汉都说他们不过是小打小闹,却被朝廷通缉,一个不小心,就要被押赴法场,斩首示众,而像抚台您,明明就是这大宋天下最大的一个造反头子,但却混得风生水起,便连朝廷也要对您让上三分,活到您这份儿上,才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啊!”江雄竖起大拇指,眼睛里却暴露出几分不安。
    萧诚甚至觉得自己要是假装发怒的话,眼前这位乌江水师指挥使说不定立刻就会一头翻进水里,然后凭借着他高超的水性逃之夭夭。
    “借这些绿林好汉一句话来回答你。”萧诚叹道:“只看到强盗吃肉,那里看到强盗挨打呢!各人只知各人的苦,那里能对别人的苦感同身受呢!只有坐在这个火盆之上,才能体会到里头的难处。”
    “抚台所思所虑所求,又岂是那些草莽汉子能想到的!”坐在船舱里头的杨泉却是冷笑道:“这些绿林好汉往往打出旗帜,说什么劫富济贫,说什么替天行道,其实狗屁都不是。江雄,你到了遵义也有半年了,看到我们这里如何?”
    江雄点头道:“虽然还比不上荆湖富庶,但那勃勃生机却是比荆湖要强得太多。我接触到的官吏,也与那边大大不同。萧府台,杨府尊,也不瞒你们说,我原本是打算着到这里来看一看,如果与荆湖那边一般无二,我是准备跑的。”
    “你跑得了?”杨泉哼了一声:“我们花了大价钱把你弄来,岂能让你轻易就跑?便算你能跑,你还有老婆娃娃在遵义呢!”
    “我老婆娃娃的水性,比起一般人来,也强得不是一星半点!”江雄笑道:“真要跑的话,只需一走舸,便能让我一家子逃得无影无踪了。”
    “现在没准备走了吧?”萧诚笑道。
    “没准备走了。”江雄道:“我发现贵州路上的官员做事干脆利落,也少有拿捏别人逞威风,更不见克扣粮饷等,清廉之风让我叹为观止,我觉得这么一个特别的地方,再加上这么一个特另的抚台,还是很有搞头的。”
    萧诚大笑:“如此,便说说你的想法吧!”
    “抚台是想在乌江之上练水兵吧?”江雄道:“为未来准备?”
    “为何这般说呢?”萧诚有些好奇地道。
    “这个很简单。先从贵州路上的实际情况来说,过去,这里很穷,其实现在,比起荆湖等地,这里还是算穷。虽然水路纵横,但水运并不发达,连成气候的水匪都没有几支。”江雄道:“抚台其实并没有迫切成立水师的需要,但我看抚台对水师的建立非常重视,那就只能说明,抚台不是为了现在,而是为了将来。不是为了贵州路,而是为了将来能走出去。”
    “说得有道理,还有其它的原因吗?”
    “当然有。”江雄道:“从我们的船厂造的船也可以看出这一点。这半年来,乌江船厂里造的船,以马船为主,战船只不过廖廖几条,还都是小型的。这说明抚台现在更重视水路的运输情况,一旦有事,这些马船便能将贵州路上的精兵悍将迅速地沿着水路运出去。往近了看,我觉得抚台大概是先想利用这些马船往大理那边运兵吧?”
    萧诚挑了挑眉头,笑了笑,却是没有做声。
    “现在您并不指望水师马上便能投入战斗,所以战船可以慢慢地造,那能战斗的水兵,自然也就要慢慢地培养。”说到这里,江雄脸色有些潮红:“抚台,您将来真的准备造反杀出去吗?”
    “放屁!”眼见着他越说越不像话了,杨泉怒喝了一声:“抚台是为了将来对付辽国人。”
    “辽国人?”江雄瞪大了眼睛,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那模样,当然是不信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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