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续能给你的,我们也能给你!”程圭微笑着放下手里的酥油茶,委实是有些喝不习惯。“李续不能给你的,我们也能给你!”
    盘膝坐在毡毯之上的禹藏花麻,今年不过三十七岁,身材并不高大,但却足够厚实,坐在那里如同一块门板一般,满头的长发用一条布帛勒着,正中间硕大的一块宝玉,如同第三只眼睛一般。
    看起来满脸横肉的禹藏花麻,给人第一眼的感觉便是凶狠、蛮横的印象,但程圭却绝对不会认为禹藏花麻就是一个毫无心机的人。
    事实上,能够成为一族之长,并且能够牢牢地控制住偌大一个部族,光靠武力,那是绝对行不通的。
    像禹藏花麻这种人,绝对的是既有武力值,又有心机。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肯定是坐不到他这个位置上的。
    “程朝奉的话,我自然是相信的。”禹藏花麻坐得端正,双手放在腹前,十指交握,微笑着看着程圭:“不过我很怀疑一点的就是贵方的诚信,到时候能不能兑现的问题。”
    “这一点,绝无问题!”程圭肯定地道。
    禹藏花麻摇头道:“程朝奉,口说无凭啊!在我的记忆之中,以前这种过河拆桥的事情,你们的封疆大吏不是没有干过。现在这个人,还在你们朝堂之上身居高位呢!而当年那个被他的承诺欺骗过的人,早就变成一堆枯骨了。”
    “马学士的人品您尽管放心!”程圭干笑道,禹藏花麻所说的人,他自然是知道的,不过即便如此,也没有帮着外人来埋汰自己人的道理。
    “我帮着李续,不担心他兑现承诺的问题。”禹藏花麻接着道:“因为他是弱势的一方,他需要团结他所有能团结的人来帮着他抵御大宋,所以于他,我们绝对可以予取予求,但大宋,就绝无这个可能了。事后即便悔约,我也毫无办法,因为我打不过你们呀!”
    “这是一个需要双方互信的问题,敢问族长,如何您才能相信我们的诚意呢?”程圭认真地问道。
    “这个我不知道。”禹藏花麻一摊手道:“我只是一个化外野人,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所以要求教程朝奉。”
    程圭沉默了一会儿,道:“族长当知,大宋与李续的实力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之上,不管是军事上的,还是经济之上的。对付李续,大宋不过出动了一路兵马,也就是陕西路,而像陕西路这样的,大宋一共有二十四个。”
    “这个我当然知道。”禹藏花麻笑道。
    “所以族长觉得,李续会有前途吗?”
    “这倒不见得啊!”禹藏花麻道:“这么些年来,你们不是眼睁睁地看着李续坐大而毫无办法吗?”
    “不是没有办法,而是有些人昏馈无能!”程圭冷笑:“如今换了马学士上来,李续立时便陷入到了绝境之中不是吗?族长,跟着李续,失败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您也应当知道,我大宋行事,向来不会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蓝子中,我在这里跟您谈的时候,还有使者已经去了木毡,瞎药那里!”
    禹藏花麻脸色微变:“他们是远水救不得近火,我这里,可是快马利刀。程朝奉,你是在威胁我吗?如果这一战,你们失败了,李续便能反攻,再加上李度如今就在绥德,只怕你们陕西路便要糜乱一片了,到时候不管胜败,数年之内,你们还有能力跨过横山吗?”
    “只要我们守住横山,这一次就算败了,于大宋也不过是疥癣之疾。”程奉嘿嘿笑道:“不过等上几年,卷土重来罢了。不过禹藏族长,你呢,当时候何以自处?”
    “你什么意思?”
    “意思很清楚啊!”程圭道:“禹藏族长,你的这点力量,在这场战役之中,倒的确是举足轻重,能够左右战局,否则我也不会来。但是放诸整个天下,请恕我直言,就太微不足道了,我们大宋官家何等胸襟,何等名望,所以你只要你恭顺,便永远不会把你怎么样!但李续可就不一样了。这一次即便他胜了,实力也会大大受损,怎样快速地恢复实力?自然是吞并像你这样的部族来得最快,您觉得是吗?”
    禹藏花麻一愕,接着大笑起来:“你这挑拨离间,倒真是说到我心底儿里去了!不过话说到这里,咱们又绕了回来了呀,马学士如何取信于我呢?程朝奉,咱是粗人,所以呢,就不信什么空话,没有实打实的东西,是不可能让我放心的啊!你也知道,我还需要说服我的族人呢!”
    你长得粗,就是一个粗人了?程圭在内心深处吐槽了一句。吐蕃帝国还没有解体的时候,禹藏家族可是吐蕃帝国数得上名号的豪门,即便吐蕃帝国已经分崩离析了,但禹藏家族仍然是那片高原之上赫赫有名的存在。
    这样的家族的掌门人,从小所受到的教育,学到的知识,绝不会比大宋任何一个精英少了。
    “这是马学士写给你的信,亲笔所书,亲笔画押,盖着马学士的公印以及私章!”程圭拍拍手,坐在屋角的一个年轻的大宋武士走了过来,将手里捧着的盒子放在了禹藏花麻的面前。
    禹藏花麻的手按在盒子上,看着这个大宋武士没有退下去,不由有些讶然地扫了对方一眼。年轻的武士一笑道:“马云见过禹藏族长。”
    “马云?”禹藏花麻轻呼出声。
    “正是。”一边的程圭道:“我们学士的长子。本来是准备出发要去汴梁参加今年的进士试了,就因为这件事,马学士将他先留了下来,这一次跟着我过来,就是准备让他留在族长身边,打完了这一仗,再快马加鞭地赶去汴梁,想来也不会误事!”
    马兴这是将自己的长子作为人质送到了禹藏身边了,这个诚意就不可谓不大了。
    禹藏当然清楚,马兴女儿好几个,但儿子就只有这么一个。而且据说学识过人,是陕西路上有名的才子。将自己的独子送来禹藏身边为质,这就让禹藏花麻没得什么好说了。
    “这个保证,不知道禹藏族长可还满意?”程圭道。
    禹藏花麻点了点头。
    “族长,我们大宋,多得是羁索州,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程圭道:“靠上了大宋,搭上了马学士这条线,以后不管是经济上还是军事上,马学士必然都能助你一臂之力,不管是瞎药也好,木毡也好,还能奈你何?”
    禹藏花麻笑而不语。
    “而且这一路行来,我看族条麾下子民过得着实辛苦,等到打赢了这一仗之后,贵族生活必然大有改观,这对于族长的威信的提高也必然是大有帮助的。”程圭道。
    “程朝奉说得极是。”禹藏花麻伸出手去道:“接下来我族一万精锐,便唯程朝奉马首是瞻了。”
    两双手重重握在一起,两人相视大笑。
    一场夜宴,完成了任务的程圭喝得酩酊大醉。
    一点儿也没有少喝的禹藏花麻,却仍然是两眼明亮,他的大帐之中,眼下却是只剩下了一人,拓拔奋武。
    两人盘膝相对而坐。
    “拓拔,你可知道,今日我做出这个决定,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你哥哥选择了宋朝!”禹藏花麻沉声道:“你大哥在横山之中这么多年来一直摇摆不定,不肯给任何一方一个准信,但这一次却选择了宋朝,相必是有了决断,他这么不看好李续吗?”
    拓拔奋武道:“这一次过来,大哥特意嘱托让我要找机会给族长好好谈一谈,想不到族长与我大哥却是心有灵犀啊!”
    “什么意思?”
    “大哥选择的不是宋朝,而是萧氏兄弟!”拓拔奋武压低了声间,道。
    “什么?是那个现在正在率兵逼近兴庆府的萧定?”禹藏花麻惊讶地道:“他一个小小的指挥使,何德何能可以让你哥哥心悦诚服?”
    “萧定倒也罢了,他的弟弟萧诚,那才是一个真正的人物!”拓拔奋武微笑着道:“禹藏族长,对于我们现在党项人来说,只能依附一方,才能生存下来,这一点是不争的事实,就像你禹藏族长的处境一样。说起来李续本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也算是我们党项一族,只可惜啊,他终究是差了那么一点点,我大哥认为此人绝不可能成事。一旦我们与他绑在了一起,将来此人失败,必然会连累我们整个横山党项,宋人本来就视我们为蛮夷了,再有这么一回事,将来只怕会被他们赶尽杀绝。”
    “可选择萧氏兄弟,又算怎么一回事?”禹藏花麻不解地问道。
    “因为我大哥认为,这萧氏兄弟,或者会为我们党项人开辟一条真正的出路出来。”拓拔奋武道。
    “他们可是宋人,而且是宋人之中的掌权的那一小撮人,有权有势,荣华富贵之极了!”禹藏花麻疑惑地道:“你大哥的判断依据是从何而来?”
    “正要与族长好好地说说,将来,也许我们能走到一路!”拓拔奋武道:“以前主事的萧二郎现在回京城去了,而且他的布置,也只不过是隐隐有这么一个趋势,我大哥的意思,就是要在合适的时候,用力地推上一推。如果禹藏族长加入进来,真正行事的时候,那就更加的容易了。”
    “你大哥倒是相信我?”禹藏花麻失笑道。
    “因为我大哥深知,禹藏族长绝不甘心只做一个羁索州的知州,一个困据一方的土霸王。”拓拔奋武道:“重归青塘,再上高原,恢复昔日帝国荣光,才是你想要做的是吧?”
    禹藏花麻冷哼了一声,坐直了身子,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恕我直言,禹藏族长一个人的实力,未免太单薄了。光是一个木毡或者瞎药便把你逼得不得不远走他乡。不引入外力,怎能成事?”
    “引入了外力,那还叫恢复昔日帝国的荣光吗?”
    “为什么一定是要恢复昔日帝国的荣光呢?为什么就不能再造一个辉煌的帝国呢!”拓拔奋武微笑着道。
    禹藏花麻的眼睛一下子眯了起来,半晌才道:“你大哥打得是这个主意?他也想学李续,过一过当皇帝的瘾吗?”
    “我大哥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一茬,但当一国之首辅,倒是心心念念!”拓拔奋武两手一摊,道。
    禹藏花麻一下子明白了过来,看着拓拔奋武,狭长的双眼瞪得溜圆,半晌才道:“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不过也极有意思,极富挑战性是吧?”拓拔奋武笑了起来:“怎么样,禹藏族长想要加入吗?”
    禹藏花麻大笑了起来:“前段时间有人告放我,现在的横山,与过往已经完全不同了,他们带来了很多精美的器具,美味的盐巴等等,我还在感慨这样的变化是怎么发生的,现在我明白了。回去告诉你的哥哥,这么有趣的游戏,我怎么不加入呢?要是成功了,我想获得的报酬,也会是超乎想象的。不过那人,真值得你大哥拥护吗?”
    “这个人,还是非常让人敬佩的。”拓拔奋武微笑道:“不过他的弟弟萧诚更让人惊讶,短短数月之间的布局,便极具气象。虽然到现在为止,大哥还是摸不透萧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不妨碍我们借着这个局,完成这桩大业!”
    “到时候再过河拆桥,甩了他们?”
    “这倒不可能!”拓拔奋武摇头道:“这也是我大哥最为佩服萧诚的地方,因为他的布置将所有的人都拢在了一起,想过河拆桥,那是自取灭亡。而且这个局面,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加的巩固。”
    “当真么?”
    “当真!”拓拔奋武道:“等打完了这一仗,您就能与我大哥见面了,我是个粗人,很多东西也讲不明白,我大哥却是清清楚楚。”
    “你大哥是我这辈子少有的几个佩服的人,他的判断,我自然是深信不疑的!”禹藏花麻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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