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他,体安泰否?”赵光远说到中途,曹勋和朱化龙忍不住同时发问。
    “并无大碍,不过舟车劳顿又别离故土,终归是难受的。”赵光远苦笑回答,“瑞藩偌大家产,或许顷刻间就将遭受兵灾付之一炬,换做你我,想必也舒心不到哪里去。”
    潼关失守,闯军在陕西攻掠犹如水银泻地。明眼人都看得出,今时不同往昔,强弱易势,陕西官兵已无一战之力。又因闯军在河南对富户的追赃助饷太过“臭名昭著”,陕西许多豪富大家为避免家破人亡,纷纷提前保妻孥卷铺盖逃亡。
    覃施路没说话,凝视着他只是浅浅地笑。
    “嫁给我?”王来兴木然喃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覃施路拉起了他的手,他才恍然醒悟,生怕覃施路反悔也似,连声说道,“好、好,当然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覃施路略有踌躇,继而对他大方笑了笑:“我答应你,等你用完了这三支箭,我就嫁给你。好吗?”
    “答应我什么?”王来兴怔怔问了一句。
    “来哥儿,你答应我,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我也答应你......”覃施路说到这里,忽而顿了顿,王来兴蓦然发现,她的眼光闪闪,就像夜空中璀璨的繁星。
    王来兴接过箭,借着星光看的清楚,这三支箭全用精钢箭头,箭杆为桦木手工打磨而成,上头还刻着小字,箭羽则是完整致密的鹫羽,精巧又不失锐气。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覃施路突然从后拿出三支箭,递给了王来兴。
    “这三支鹫翎箭是我亲手做的,你拿着上阵杀敌。”
    今夜满天星斗,熠熠闪烁,照亮了江水,直似银河落地。
    ”阿路......”
    “再说了,你不还有我吗?“覃施路说着,轻轻将脑袋靠在了王来兴的肩头。
    王来兴听到这里,蓦然想起覃奇功那张沉稳的脸、昨已经先行出发练兵营以及泸州府境内的种种况,心里没来由的一阵踏实。
    “怕又如何?不妨碍他勇猛杀敌,建功立业啊。”覃施路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柔声道,“对献贼的作战你不是一个人,还有覃先生、郑先生、王统制、张中军他们在呢。没有人能面面俱到,你在随州之战时有马统制帮你,如今一样有人能替你查漏补缺,这不也正是马统制、覃先生他们在你边的意义吗?”
    “是吗......”王来兴瞪大了双眼,若有所思,“可你大哥他,他现在还是会怕......”
    “这事儿他只对我说过,你千万别跟别人提,不然他又得生气了。”覃施路笑道,“我从小看他打仗。刚开始,他也是个愣头青,父亲每次交拨给他最多的徒附出战,可是每当最后回军点计战果,他都是损失最大收获最小的。我总笑他,但是父亲却从不许我笑他。有其他暗自嘲笑他的人,也都被处置了。后来,也不知道从哪一开始,大哥他外出作战,伤亡少了,收获却多了。再往后,他慢慢就成了家中最能征惯战的人,带出最少的人、取得最大的战功,直到我们都习以为常。”
    “你大哥......此话当真?”王来兴一愣,着实没料到一向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覃进孝居然也有害怕的一面。
    “你说了随州之战你差点功亏一篑。可是行军打仗,哪里有十拿九稳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大哥,他那样的人,私底下都不止一次和我说过,没有一场战斗他是早早就认定能够大获全胜的,即便我众敌寡,他前前后后也会紧张到数夜不寐。”
    “我......”
    “你是他弟弟,同时也是一军之主。他若不认可你的才能,大可以只给你荣华富贵,安担享受,何苦让你在行伍内经历风霜。毕竟你若是不当人选,涉及的可就是千万条命和赵营的全盘策略。你觉得,当哥儿是那么公私不分的人吗?”
    “这......”
    覃施路一扭子,突然间轻快地在他边坐下,对他道:“行军打仗我确实不懂,但我觉得,当哥儿既然让你替他入川,自有他的考量。你常说当哥儿识人很准,你是他最亲近的弟弟,他难道看你还看不准吗?”
    “我就是觉得我......唉......”王来兴说着说着,双手拖颔,有苦难言。
    “你怎么不行?”
    “阿路你不懂,打仗这活儿,并非人越多越好。我看赵营里,连徐统制、郭统制都没一场仗指挥过这么多人。换我,我行吗?”
    “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到你这儿,还嫌起人多了。”覃施路莞尔一笑。
    王来兴道:“当哥儿对我委以重任,谭家兄弟他们也对我寄予厚望,我实在不想让他们失望,折了我赵营的威名。”
    “所以......你担心自己指挥不力,输了对献贼的战事?”
    “不知为什么,每次上阵,我都心虚得慌。唉,总感觉自己不是打仗的料。阿路,你知道有一次我奉命带兵救援随州,对阵回、革贼,最终结果自然是凯旋而归。但实际上,说出来臊得慌,那一战打到后来,我实在稀里糊涂,若不是马统制急时出手相助,扭转风向,孰胜孰败真还难说。“王来兴边叹边道,“那时候我指挥的都是自家嫡系兵马,尚且险象环生。这次攻击献贼,倒有一半是别部兵马,你说,我能睡得着觉吗?”
    “还有吗?”覃施路没有急于回应他,而是继续耐心问道。
    “也不全是。唉,说来我也指挥过不少战斗,可是从未指挥万多人之谱......如此庞大的军队。我、我在营帐内一躺下一闭眼,就手足无措,心慌睡不着觉。也只有跑来这江边,吹着江风,能稍稍平缓心绪。”
    “因为对手是张献忠吗?”见王来兴一脸忧郁,覃施路侧着头问他。
    据报,西军攻打泸州甚切,水路马元利一部已经扬帆远走,陆路新近设立的骁骑营刘进忠等刚出合江县西。为了阻挡赵营兵马的攻势,张献忠留下了大将王尚礼带兵布阵合江县以东,是以赵营与西军之战,在所难免。
    至两前晚间,赵营兵马陆续抵达位于重庆府西南江津县与泸州府合江县交界处的石蟆镇,在这里设下了本营筹备对西军的作战事宜。
    赵营兵马随后进,光复了重庆府城。西军的进军速度超出预期,势力亦越滚越大,覃奇功等人均认为不能再继续纵虎归山。于是整军两,留下邓龙野、孙为政带着四川提领衙门直辖的二千兵修缮固守重庆府城,其余部队接着追击西军。
    然而西军方面则认为重修炸毁崩塌的城墙需要付出巨大的财物及时间成本,并不划算,且困顿重庆府过久很有可能招致四川各方面的围攻,弊大于利。所以纵兵大掠不久便开始继续转移,延续水陆并进的方式跑去了泸州府。
    驻扎涪州的赵营兵马在重庆府突然失陷后召开紧急军议,原本拟定了两种进攻方式,其一围困重庆府打持久战,其二与西军在外围野战一战定胜负,故而这几都在不断派遣小规模的部队渗透,试探西军态度。
    “明就要进兵泸州。入川至今,这是头一场与献贼的硬仗。我......我心里没底。”王来兴把股往侧挪挪,有意给覃施路让出空位,但覃施路没有坐下,却站在他的边,双手顺势搭在他的肩头。
    夜色凄清,空旷无垠的大江边,江水滔滔。王来兴孤一人坐在块青石上,凝望着江面上偶尔翻起的小浪花出神。覃施路从营中军将那里打听到王来兴的下落,一路找到了这里。王来兴此次出楚入川,可以预见将是一段漫长的征程,她特意向赵当世请求随军,赵当世知她心意,特许了她。
    “来哥儿,明就要出阵了,怎么还不休息?”
    兵寝星芒落,战解月轮空。
    毕竟这世道,活着都难。
    赵光远听到这里,收起了对瑞王的恻隐之心,无复言语。瑞藩奇货可居,他知道,其他人也知道。川北将领个个如狼似虎,自己孑然护瑞藩客至,正如稚童怀千金过市,今无险,难保明无险。最稳妥的做法只能是与川北诸将合作,能赚一分是一分。
    众人闻言,都大声叫好。
    “此事易耳,川中弭兵、路梗道阻,也是实,和王爷说,他不会不谅解。”杨展淡然而言,没有半点相让的意思,“赵兄来川北,往后就是自家弟兄。周护王爷,兄弟们都尽一分力;远大前程,兄弟们一起争搏。”
    “可要是王爷提起这事......”赵光远摇头不已。
    赵光远暗自叹口气,没说话。他虽隐隐有挟制瑞王的心思,到底底气不足,哪有这些川北将领的胆量,敢于当场将拥王自雄的心思表现得明明白白。
    曹勋沉声道:“我川北与成都府争雄,屡屡处于不利的症结之一就在少块金字招牌,缺少名分。成都府动辄将蜀藩抬出来助声势,我川北以后也有瑞藩相抗衡。”明末王爷虽说受到祖制约束,无法正式登上政治舞台,可实际上在四川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譬如蜀藩这样的一等大藩还是具有很强的影响力,即便无法直接体现在军政,但在地方人事、舆、财赋等方面的能量依旧无法忽略。若是能把名义上比蜀藩更强更亲的瑞藩控制在手,对川北诸将长远的发展有利无害。
    “什么好处?”
    曹勋则道:“保护王爷,是我等分内之事,然而这也并非我等救驾的全部动机所在。赵兄,兄弟几个都是敞亮人,不说暗话,留王爷在川北,不光对他好,对我等及赵兄也有好处。”
    “赵兄请三思。”杨展目光冷峻,直勾勾盯着赵光远。
    “不成不成!”朱化龙直接打断他的话,“王爷来了川北,这护驾的责任,就不是赵兄你一人担了。王爷出个三长两短,咱们在座所有人都逃不过问责。”
    “但有赵某护送的话......”
    邓若禹点头不迭道:“离开了川北,直到川东,先不说道路崎岖不易通行将大大有损王爷金体,就说流寇纵横兵戈不休没一块安担的地皮,王爷路上命都堪忧呐!”
    “这怎么行!”朱化龙几乎跳起来,“赵当世是何等歹毒,王爷过去,羊入虎口!”
    赵光远有些迟疑,说道:“我昨还和王爷交谈过,他说重庆去不得,就去湖广。”
    “龙文光要和献贼死磕,估计无暇迎王驾,咱们要提防的,只有一人。”杨展轻敲着桌面缓缓道,“瑞王是赵当世的老丈人,一旦得知了瑞王南下的消息,必来争夺。”
    “正是。”事实摆在眼前,赵光远没法反驳。
    “重庆府成什么样了赵兄应该知道。”曹勋道,“献贼下一个要打的就是成都府,算来算去,只有咱川北稳当。”
    赵光远叹口气道:“实不相瞒,王爷本意,是要去重庆府的。”相比成都府有蜀王,同样坚固富庶的重庆府没有藩王,距离汉中也不算太远随时可以见机行事。
    “哈哈,赵兄,你护王爷来川北,是明智之举。”曹勋自己笑容浮现,“眼瞅着如今贼寇乱纪,数省都不太平,可称净土的,只剩我川北了。”
    曹勋故意咳嗽一声,众人知道今之会又一个重头戏来了,无不噤声敛容。
    如此心思,在座川北诸将全都心里透亮儿。
    “我也是这么想的,因此早点走人,免得和他们接触。”赵光远话这么说,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他那时最怕的就是高、武二部抵达后自己走不了,更准确的说,是他无法将瑞王朱常浩一起带走。
    “武大定这人寡廉鲜耻且反复无常,不可信任啊。”侯天锡皱皱眉,他跟着老爹镇守川北的时候,没少和那时尚为流寇的武大定交战。
    赵光远想了想,回道:“我率军出发前,听闻高汝砺、武大定两部都在路上,其他的不敢说,总之这两部必然会退进汉中。”顺便介绍道,“高汝砺是陕西葭州人,和贺人龙算半个老乡,一直跟着贺人龙混,贺人龙死后就归了孙传庭。武大定各位想必多少也有耳闻,早年先后追随蝎子块、小红狼为流贼,诨号‘黄巢’者是也。大概几年前和赵当世拼过,元气大伤,辗转也投奔了贺人龙,之后为孙传庭效力。武大定久在汉中游,熟知地理,估计是他邀请了高汝砺同退汉中。”
    “既然赵兄离了汉中府,那么当下还有何人在那里?”杨展问道。汉中府与川北接壤,多知道些形自是好的。
    曹勋知道了这个消息后主动邀请他来此保宁府阆中县相会,是以才攒起了今的局。
    为闯军首要的打击对象,广厦万千、富甲一方的明宗室瑞藩自然更加恐慌。瑞王朱常浩即是此前赵光远口中所称的“贵人”,他自孙传庭出关时就开始严密注意战争风向,一听说孙传庭失利、闯军大举进陕的消息,当即找到汉中地面最大的军头赵光远,要求他护送自家入川避难。赵光远也畏惧闯军兵强,恰好他和此前奉命驰援四川的赵‘荣贵一样,有兼保边境之责,可以在川陕来回驰援,是以毫不迟疑,火速开拔。
    王来兴正是口干舌燥之际,突然心生一念,忍不住道:“阿路,你就不怕我胡乱把箭用了吗?”区区三支箭,转眼就能用得干干净净。
    覃施路摇着头道:“你不会的。无论是为了我还是你自己,你都不会把这三支箭乱用。”
    王来兴听罢,眼眶一。只感觉这世间最懂自己的,不是自己,也不是赵当世,而是眼前这个即将相伴一生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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