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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王三下五除二将夹馍囫囵吞下,将手在衣上抹了抹,乃道:“这事二位怎么不知。.前段时间军门大人于前、后、左三卫,清出实在营军九千多名,于右护卫清出实在修工军二千五百多名,悉年轻力壮。营军已分出六营团练,修工军已拨付增筑会省、三关了。”
    “哦哦,原来如此。”郭名涛与路行云恍然大悟,“这里是一万,那么剩下一万呢?”近段子,二人杂务缠,的确没那么多精力去管其他方面,消息自是不及人送外号包打听的老王灵通。
    “嘿,要不怎么说军门大人不是凡人呢。二位想想,这些兵马加起来,实打实就有了一万三千人,凭这数目只恐已和洪老爷旗鼓相当了。”
    老王这个估计很准确,三个月前洪承畴上疏朝廷,论及陕地官兵数量时说道:“陕西兵实数共步骑一万三千七百有奇。四川步兵五千三百,主蓝田、商洛,截击往来之贼。”主客合计总兵力一万九千。其中还包括本应该属于孙传庭节制却暂时调给洪承畴用的固原、临洮二镇兵力。
    “可军门大人不知用了什么神通,竟然说动了朝堂里的那些个大老爷,生生又给批下了一万人的兵额。这几巡抚衙门里进进出出,都是派往各地募兵的消息,听说一万人很快就要招齐了。”老王说得郑重其事,郭名涛二人也没有什么怀疑。对方是西安土著,城内关系网盘根错节,又好打听,能知道这些,不在话下。
    固原、临洮二镇素称强兵,孙传庭为了讨回二镇的控制权,没少费心思。只不过陕北事态实在紧迫,洪承畴打死也不会轻易将他们让出来。洪承畴在陕西威望很高,“秦士大夫终以洪为归”,督、抚同在陕地剿贼,往后合作多多,孙传庭也不想把关系搞僵。于是在申诉多次无果后,改弦更张,上奏言“临、固之兵,俱在督臣军前;延、宁等镇兵,臣又不得已邻抚调用”、“督臣方左右倚之,臣纵不敢争执请讨”,改争为求,最后部议孙传庭募兵一万,算是变相取得小小进展。
    路行云边听边点头:“求人不如求己,军门能怀自强之心,早已超过甘学阔、玄默之辈多矣。”甘学阔是前任陕抚,玄默是前任豫抚,皆因尸位素餐,无所作为而遭多方弹劾免官。
    郭名涛亦若有所思,奋然道:“及此二万多雄兵练成,陕地贼寇又有何可惧哉!”
    老王附和道:“是啊。且风闻不久后军门又要着手减缓民‘运、修复栈道,这两项一开,又是惠民之举。”他有个小职位,平里也没少小贪小污、压榨百姓,但说到大义的份上,半点也不含糊。
    郭名涛喟叹一声,徐言:“有此抚臣,实乃我陕西之幸。只盼军门这大刀阔斧一番,能竟大功,灭我陕地之贼,安我陕地之民。”言罢,腹中一阵叽咕,方才感到饥饿。拿手去摸碟子,居然摸了个空。这时他遽而发现,满满两大碟子的夹馍,不知在何时竟早已给路行云与老王一扫而空了。
    六月底的烈下,西安南部,苍莽深邃的秦岭中,另有三人围坐而言。
    这三人,一者赵当世,一者侯大贵,一者徐珲。
    天气炎,酷暑燥人,纵然侯大贵将两条裤管都撩到了膝盖,仍免不了汗如雨下。咬了一口干硬的馍馍,汗珠不自觉地顺颊溜入嘴巴,引起一阵苦咸。他下意识一吐舌头,不防嘴里的馍馍落了出来,掉到地上。几十年苦子过惯了,很自然的,手就向那里捞去,伸出一半,却给另一只手截了下来。
    另一只手的主人就是赵当世,他朝侯大贵摇摇头道:“都沾了土灰,不要了。驮马上干粮还有不少。”
    侯大贵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昔那个苟且偷生的破落户,难得一见,不好意思笑了起来:“倒让都使见笑了。小时候家里穷,又逢天灾**,那时候,饿得不行,两个哥哥都吃观音土塞了肠胃死了。我年纪小,爹娘捉了一只耗子,全分给我吃了,他们再出去找吃的,却再没回来。”
    这段故事的内容很悲惨,但不知是因为说得多了已然麻木还是真个铁石心肠,侯大贵竟一脸平和,分毫波澜未有。赵当世顺着他的话接下去想,侯大贵的父母运气好给人杀了,运气不好给人吃了。
    幸福的人一样的幸福,悲惨的人各有悲惨。赵营兵马成百上千,单拎任何一个出来,讲出的故事都会骇人听闻,令人震撼。徐珲似乎受到了侯大贵之言的触动,咀嚼着的嘴慢慢停了下来,双目空洞,陷入沉思。
    “老徐,子如何了?”侯大贵从系在几步外的驮马上的布袋里拿了两块硬邦邦的腊驴,经过时顺口问道。他虽说与徐珲时常不对付,总是在军务上意见相左,可说实在话,在赵营中,除了赵当世,也就徐珲能入眼了。乖戾归乖戾,侯大贵不是损的小人,徐珲对于赵营很重要,于公于私,他都觉得有必要展示一下自己对于同僚的关心。
    徐珲停止出神,盯着地面,有点颓丧:“还行,这个月至今没发作。”
    赵当时叹气道:“待定了下来,找个靠谱的大夫瞧瞧,总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侯大贵也不知怎的忽然笑逐言开:“等闯王打下了西安,定有好大夫。”憋了一会儿还是说出心里话,“到那时候,陕西可就真成了咱们义军的了,闯王成了真王,凭着都使的战绩与名头,少说也封个知府当当。.”
    赵当时啐他一口道:“瞎说个啥,就真有,我还不屑当。”
    侯大贵笑着逢迎两句:“那是,咱都使是什么人,金鳞岂是池中之物,要做就得是公侯以上的贵人。”
    二人谈笑,却瞄到徐珲脸上愁云密布,疑问:“老徐,你这是怎么了?”
    徐珲有些踌躇,方张嘴,一人拨开草丛进来,是周文赫。他与三人分别见了礼,说道:“前面军报,数十里外腰岭关栈道崩塌,现正全力抢修,预计落前无法完工,咱们要在这儿待一个晚上,等明进度况。”
    卜一说完,侯大贵笑容骤退,嘴角抽动:“什么玩意儿,又得等,就这几十里路,走了五天,等出了谷口,黄花菜都凉啦。”
    赵当时也是眉头一锁,无意视线掠到徐珲,忽然明白了,对他道:“老徐,你是不是在担心这个?”
    徐珲缓缓点头道:“都使睿智。当初入谷前,预计是最多五便可通过,孰料走到现在,前队只走了二百里不到,若无半月,怎可出谷?”
    子午谷全长六百多里,高迎祥原本的计划是以铁骑先行,最多五天出谷,杀西安守军个出其不意,怎奈子午道的实际况与想象中大相径庭。道径极是狭长蜿蜒,且地势逶迤崎岖,绝难全速行军,是故全军走了五,刘哲所带先锋马军也不过行了二百里。
    闯营大军数万,人员冗杂,在这山道间行走,无法并道而行,队列如同长蛇,迤逦绵延几百里,大大拖延了军速,更不必提周文赫才说的诸如栈道崩塌这样的突发况限制了。当中甚至出现许多部队相隔十余里,联系断绝,音讯不通的况。
    如果说五尚可起到奇兵的效果,那么反过来十五还不能察觉闯营动向,官军就不是人而是猪。赵当世很确信,再拖下去,至多一两,西安那边就会得到闯营由子午道进军的消息。
    然而一来大军已前后相隔百余里,要掉头出谷,这组织难度不是嘴上说说的,一旦壅塞狭道中,前后滞留,不说官军趁火打劫,就流寇内部因为乏粮争地,也会爆发剧烈的矛盾。高迎祥威望再高,到底还是盟主而非直接统辖各营各部,这种可预见的灾难后果高迎祥不会容忍它发生。
    二来对于西安官军的战斗力,高迎祥依旧嗤之以鼻。他征战十余年,别的不懂,对于各地官军战斗力的评估还是很有心得。他很清楚,目前陕西所有的精锐都跟着洪承畴在北方与李自成、惠登相他们纠缠。指望关中一带的老弱残军挡住自己的铁蹄,只是痴人说梦。
    赵营被安排在整个大军的后段,再往后,甚至尚有多支部队未曾入谷。派出的夜不收连续不停地送回前方塘报,至少在最近两天,赵当世没人收到任何高迎祥有意退兵的消息。
    “对了,新任陕西巡抚叫啥名儿?”早前军议,闯营诸将大多以陕抚或姓孙的直接代称。因为大伙儿对这个新上任,没有什么名气的陕抚评价低,赵当世也无意第一时间去探查对方的基本信息。这时脑海里电光一闪,顺口问此一句。
    周文赫应声答道:“正巧属下在前面也听人说起,新任陕抚叫孙传庭,山西人,以前似乎在直隶做官,名头不大。”
    “孙传庭?”赵当世乍听之下,倒吸一口凉气,“真叫孙传庭?”
    周文赫满眼奇怪:“是,是啊,应该是吧,反正前头的弟兄说的。其他的属下也不知晓。”
    侯大贵见赵当世神古怪,亦问:“怎么?都使认识这人?”
    孙传庭之名,赵当世自然听过,可他记不起孙传庭与高迎祥之间会有什么纠葛。但他知道,这个孙传庭绝不是诸将口中的无能之辈。高迎祥轻视了他,难保不会沟里翻船。
    几人交谈,不远处传来阵阵急促的马蹄声,赵当世扭头看去,三骑已到前。马上之人全都下马,为首一个微微躬道:“赵掌盘,闯王军令。”
    来的是闯王的人,赵当世改颜换色道:“请说。”
    “前方腰岭关栈道难走,我军于侧寻到偏僻蹊径,可绕到火地塘,只是那山道狭窄,大军经过不便。闯王的意思,要集中马军先行,步兵后。”
    赵当世疑道:“闯王要调我马军?”
    “正是。闯王军令已经传达全军,只要有马军的,步骑分离,马军抄小路明午时之前全数去前锋刘掌盘子帐前报到。”
    子午道数百里,当中地形复杂,沿途还经过石泉、镇安等多县地界,其中小路更是不可胜数。路窄道小,大军走不了,一两百人还是能够快速通行的,看高迎祥的意思,想也是意识到了不能在谷内继续蹉跎,下定决心先抛下步兵,集中马军作为主力攻打西安。
    闯王有召,赵当世纵然忌惮孙传庭,却也说不出口。恰好杨成府带着二百马军往周边哨粮方归,正好把他叫过来,与闯王的人见面。
    杨成府连续几天拉肚子,神色很不好,这时候一听去闯王军前效力,精神陡振,并脚直了腰板道:“原来如此,为闯王效力是我等职责所在,岂敢不从。”这几个月来,他时常感到赵当世不是很倚重马军司。偶尔差派,也不过干些打粮护卫的工作,实在难有出头表现的机会。想闯王是什么人,能有这个机会为他效力,谁会拒绝。一旦在闯王面前为赵当世挣了脸面,其他不说,往后在赵营,自己的地位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因为孙传庭的缘故,赵当世其实比较犹豫,不是他自薄,而是他知道,在原本历史上孙传庭不是籍籍无名之徒,以后大放异彩的机会多的是,绝不可能会因高迎祥的这次进军而灭亡。这段时间,赵当世清楚的感觉出,虽说出现了自己这么一营人马,但对时局的影响不大,历史的走势似乎没有巨大的改变。再说得清楚点,他隐隐认为,这次行军的结果很可能要以失败告终。
    这两百马军,五六百匹骡马,是赵营所有骑兵家底。纵然战斗力薄弱,无法直接投入战场,可作为非正规骑兵使用起来,依然有些作用。对他们,赵当世还是很惜的。
    只是联想到这两三个月来赵营从未参加过闯军的几场大战,闯王初次来找就拒绝,于于理说不过去。且观杨成府,倒是难得的跃跃试,加之那三个闯王的使者不断煽风点火,赵当世最后还是做出了决定。
    “老杨,到了前面做事灵光点,闯王面前不比赵营随意,轻重自己掂量着办。”赵当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杨成府的后背。
    “好,都使你就放心吧,属下绝不给赵营丢脸。”也不知杨成府究竟理解没理解他的弦外之音,边说着,又快速翻上马背。
    闯王的三个使者通报完,告辞前往下一处营地。杨成府吆喝一阵,很快集结了麾下近二百马军。因着时间紧,他也没空休息,再和赵当世打个招呼后就率众急急离去。
    赵当世满心惆怅,伫立在后,目送马军们远去。杨招凤牵着马,落在后面,见了他,将缰绳一带,抱拳道:“都使,走了。”
    “一路小心。”赵当世别无他话,略略向他点头致意。
    杨招凤笑了笑,跨上马。马鞭一抽,胯下马蹄一蹬,马铃儿清响,掀起一道薄薄的尘土,飞扬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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