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兵先至甘棠铺,次日晌午,万县兵马也到了。
    这支兵马的由一个名叫谭弘的千户带领,五百来人。谭氏乃是川东大族,洪武年间由湖广迁入川中,经营发展至今,族内许多人都在军中任职。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副总兵谭大孝,现正在客省与流寇作战。谭弘也不含糊,其家为忠州卫世袭卫官,势力远布忠州、万县乃至湖广,也因此,他才能以初及弱冠的年纪担任千户,并驻守在万县的天生城。
    年轻人向往征战、热切功名,谭弘也不例外。他自去岁入主天生城来,只剿过几次山匪土寇,这样的对手素质低、装备差,打起来自不痛快。他手痒得紧却又不能擅自出境游击,此次一听流寇入侵本府,各县联兵,他便主动带人掺和进来。
    云阳前锋营参将王祥未至,涂原不愿轻动。这次三地会兵,论资历,谭弘比不上涂原;论职务,则比不上王祥。是以注定没有什么发言权。可他却不甘受制于人,借口探查道路,不顾涂原劝阻,带自家人马径投连珠峡,想着能清些流寇,也好在涂、王二人前提升地位。
    到了那里,果然碰到一股流寇,两下交战,流寇四散,他纵兵追了一阵,砍了几个脑袋,欢天喜地地带回甘棠铺。涂原知他年轻气盛,心中虽不悦,也只能赞扬两句,他更是振奋,只盼王祥片刻即至,一并打破新宁,立下功勋。
    又过一日,王祥终于抵达。期间,小股流寇来犯,复被击溃。官军合兵,计达三千余。休息一宿,士饱马腾、精神饱满,开始进兵。
    谭弘锐气逼人,自请为先锋,早过连珠峡,于曹家山首遭赵营人马,双方混战,赵营向后退却。他急追不舍,在豹子冲撵上撤退的赵营人马。赵当世早先布置了白蛟龙防守在回龙庙与骑龙寺一线。谭弘手下虽是士气高昂,但没打过硬仗。顺风过来忽地撞了南墙,气势陡降,稍稍退后。白蛟龙经验丰富,乘势出击,想要依靠人数优势将谭弘逼回豹子冲。眼看力有不支,所幸梁山兵增援上来,两方相持,就在骑龙寺与豹子冲之间的五通庙附近胶着。
    云阳兵没有投入战场。王祥毕竟与流寇作战多次,心思缜密。他听说西北帽盒山对面的檀木场亦有流寇,就多了一份心眼。檀木场与战场相距不远,帽盒山中间又有山谷可通,流寇驻兵于此,既可威胁己军腹背,又可控扼通往达州的垭口,由此可见,贼渠必是个知兵的。
    既然提高了对贼渠的评价,王祥就更加小心起来。云阳县距此间较远,他原本不必趟这淌浑水。然而功名利禄驱使人心,他听闻诸地联合围剿贼寇,感觉胜算极大,便也想着捞上一笔。只不过其求战之心并不像梁山等地般炽烈。梁山、达州等地,流寇已经欺至鼻子底下,奋而反击,不为揽功而在保命,他能赚则赚,赚不了也不愿折了老本,故此只求稳扎稳打,不轻易压上身家。
    亲自领兵出战的只有谭弘这个愣头青,王祥与涂原此时都身在甘棠铺。前线指挥云阳兵的是都司刘起龙,而指挥梁山兵的则是涂原的次子。在王祥的指示下,在后观望的云阳兵又分出两支,一支由杨先声带领,防备山口,另一支由张凤翔带领,防备南路。只有这般,云阳兵才能安心向前。
    连续几天大雪飘飞,到了今日,雪势稍弱,转为了细雪。然积雪深厚,行动艰难,双方交战有顷,难分胜负。时过晌午,兵将皆肚饿,便暂时休兵,各回驻地吃饭。
    刘起龙心思活泛,他按兵观战一上午,并无半分倦怠,摩拳擦掌反而精神百倍。便趁着白营吃食之际率众掩杀过来。
    白蛟龙部立时崩溃,争先逃窜,回龙庙、骑龙寺两地皆失。溃兵因雪,逃散不易,刘起龙一直杀到青山盖才为支援过来的徐珲部所阻。白蛟龙侥幸逃得一命,在阵后点计兵马,只剩不足千余。
    徐珲依山力战,刘起龙强攻两次,都没能讨得便宜,兵士又疲惫,就暂退休整。此时雪已渐息,阳光复出,照在纯白的雪地上,反射出一片耀目的金光。
    赵当世没有责备白蛟龙。白营战力不强,抵抗梁山兵这样的乡勇尚可,敌不过云阳营兵无可厚非,在前线坚持的时间实际上已经超出了预期。白蛟龙知耻后勇,稍稍整队,便再次赶赴前线,协助徐珲防守青山盖。
    徐珲部坐东北朝向西南,所倚山不甚高但胜在坡度极大。雪后初晴,阳光颇盛,云阳兵仰攻青山盖,刺眼的光线反射过来使其众视线受阻。赵营兵士则无此制约,箭矢广发,交织盖蔽,雪中人不易闪躲,中箭者甚众。
    郭虎头又想出一招,着人堆起雪球,不断朝坡下推去。那雪球起先只有半人高,但越滚越大,砸在云阳兵身上,固不至于伤其身体,但也令其人前后趔趄、左支右拙,更加举步维艰。
    梁山、万县两部兵马食毕来援,见云阳兵推进不易,与刘起龙商议后分往两侧杀去,意欲冲破防线,绕到山后。白蛟龙预备在后,堵住去路,当下双方数千人马在青山盖鏖战,时进时退,难分伯仲。
    赵当世坐镇新宁县城,两下难解难分,他却一点不担心。当下的局势是,主战场青山盖,徐珲与白蛟龙拖住了云阳、梁山、万县三地主力。郝摇旗屯驻檀木场,按兵不动。他不动,作用比动大。一来盯梢住了达州方面的人马,令其不敢轻动,二来分了官军主力兵势,使之后有顾虑。加之杨成府、王来兴、刘维明皆为预备,可随时支援,赵当世感到胜利十拿九稳。相较之下,官军缺乏后劲,绝难长久支撑。
    现在赵营因为防守而占有优势,反过来想,要是官军一退,改攻变守,赵当世却也没有把握能再占上风。倘若彼等顽强死守,将赵营挡在万县以西,拖到渠江西岸的官军追兵清除了积雪,入境夹击,那么情形就很危急了。这可不是危言耸听,事实上,赵当世之所以在如今局势完全占优的情况下还采取守势,就是因为他另有计划。
    他的计划,之前说过,“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要在此战中一举打垮夔西地方武装,使其再无阻碍己军前进的力量,这才是赵当世组织此战的目的。
    如何打垮?无非二途。其一,给予官军重大的打击,使其伤亡惨重,元气大伤,即便有心,也无力出手。这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要做到这一点,赵当世没有信心。双方实力相差不大,对手亦非初经战阵的雏儿,面对面硬刚,指望对方临战指挥出现重大失误不靠谱。也正因为清楚机会渺茫,故而赵营还是以守为先,寻隙反击;其二,剪灭其核心人物,换句话说,就是斩首行动。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将敌军中枢给端了,其势自溃。这种方法成本低、收益大,为交兵上策。但是一般行之不易,原因也很简单,既为主将,定不会亲冒矢石、陷阵冲锋,所在指挥地也会层层防御,难以攻取。然而眼下,此法可行。
    兵者,诡道也。一味照搬兵书、按部就班,不因时制宜、灵活应变,往小了说会丧失许多战机,往大了说可能埋下败亡的祸根。赵当世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括,他没看过多少兵书,行军打仗一靠与生俱来的天赋,二靠长期实战攫取的经验。这就使得他用兵从不墨守成规、敢于出奇制胜。
    早先根据线报,他已知官军大致数目,现在根据各方传递来的消息,通过对外战官军的估计,猜想留守甘棠铺的守兵应该不多。甘棠铺乃官军前哨据点,若能攻下,就算抓不住其首脑,也能使前线作战的官军进退失据、立足不稳,再进一步说,如能绕到那边及早抢住连珠峡垭口,则可完全将官军困于一隅,慢慢围歼,总之有利无弊。
    官军从甘棠铺出发,走的是连珠峡主径。赵当世前两日广召新宁本地樵夫,为的就是探查是否有小路可从北面越山而过。不出他所料,县中经年入山的老人,还真有知晓捷径的。提供了数条可行道路。赵当世深思熟虑后,挑了一条最妥帖的,将这个重要任务交给了侯大贵。
    侯大贵也是个胆雄之人,只要有功勋可得,从不畏前路艰险。其人近段时间一直踊跃好战,手下前司又皆赵营最精锐的兵士,让他出马是最合适不过。
    当官兵与白蛟龙部交上手的当口,侯大贵就率众出城。早先为了调动官军的注意力,赵当世屡屡派出小股兵力游荡在连珠峡一带,又让郝摇旗做足声势,加之白蛟龙、徐珲的牵制,官军的焦点始终停留在青山盖、檀木场等地,并未觉察有异。
    侯大贵做事不含糊,一路偃旗息鼓、低调潜行,经万花岭、皮脱寺等地,终达甘棠铺北面的青龙寨。路上披荆斩棘、寒冻艰险,亦只有其部自知。侯大贵带兵日久,于路不断弹压兵士,并以厚赏许诺。兵士俱知赵当世从不食言,是以任凭道路如何崎岖陡滑,个个咬牙,坚持下来,待来到坝子,士气未堕。
    前司一现身,立刻就引起了甘棠铺官军的注意。侯大贵知战机转瞬即逝,半点不迟疑,催动前司急速南下。亏得平日里训练不辍,兵士体能提升很大,赶到甘棠铺,官军仓促迎战,很快不支。王祥时正与涂原围着火炉叙话,见势不妙,拔腿便走。他正值壮年,年富力强,上了马就不见踪影。可怜涂原呼唤许久,只聚了三五族人护持身畔。赵营兵士如狼似虎,三两下杀散其众,侯大贵却留个心眼,没杀涂原,只命人将其绑起。
    甘棠铺既下,消息立刻传到前线。原先身受守备之责的云阳前锋营营将杨先声、张凤翔飞快撤离。侯大贵留一部守着甘棠铺,引余众赶赴连珠峡。见二人兵马尚锐,不敢近战,放其自去。
    青山盖的官军后闻败报,刘起龙部先撤,谭弘心惊胆战,紧随其后,梁山兵独木难支,也只能且战且退。
    官军一直退到五通庙,终于变成大溃败,各部逃兵乱成一团,四面乱窜,沿途曳兵弃甲。徐珲与白蛟龙从紧追不舍,鲜血染红白雪,死尸四布,一直绵延近十里。侯大贵堵在连珠峡南口,逃兵至此,见还有埋伏,意志崩溃,乞降者多有。赵营兵士追杀一阵,直到官兵去远方罢。
    徐珲与侯大贵相见,各部集结,留少量人打扫战场,余皆回新宁。到了新宁,却不见赵当世身影,只有王来兴留守。一问之下才知,原来方才官军大败,郝摇旗部也准备合力剿杀,岂料才刚动身,达州兵便过垭口而来。竟是其等以为官军得势,郝摇旗回军救援,是以乘机进兵,想来“痛打落水狗”。
    郝摇旗当即改变方向,一面通报赵当世,一面迎头痛击达州兵。达州兵不明实情,等赵当世率杨成府、刘维明两部赶到,支持不住。赵当世不愿轻易饶去,此间正与郝摇旗等追击。
    张联象端坐州衙大堂,面沉如水,实则思绪繁杂。城中乡勇千余,三分之二为同知带出支援云阳等兵行动。适才来报,言说流寇似败,本州兵马已由锭子铺赶赴战场。
    此战看来要胜了。张联象如是思忖。自己仅以州乡勇,两破强寇,想起洪承畴当初的发迹史,此战过后自己定然会有所升迁。又想到寒窗苦读十余载,不料一朝竟因武功而起,他的嘴角忍不住浮现一丝难以捉摸的苦笑。
    一面思索着军务,一面又想起那刚刚诞生的长子。此子遇贼而生,该起个什么样的名字才能与当下的胜兆相匹配呢?
    他正遐思翩翩,突闻一阵纷乱声。思绪被打断,心中不喜,质问左右:“出去看看外头何故吵嚷。”
    左右应诺,刚迈步子,迎头两箭激射而至,两名佐吏当即惨死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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