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螺矶水战五后,王来兴率练兵营从常德府北上,与原本就驻扎荆州府境内的王光英靖和后营在松滋县北面上百里洲会合。王光英在这里早已备下了各类船只数百艘,用以承载两营全军共六千人走水路入川的行动。
    江边风大,浪涛波动,星罗棋布泊于水面的战船微微起伏。王光英一轻甲,快步流星登上王来兴座船甲板。其时王来兴正与张敢先、路中衡等人商讨进军事宜,王光英简要叙述了所部兵马的况,接着说道:“属下有三人要介绍给总管。”
    王来兴朝他后看去,见跟着三人,一人岁数偏大满脸褶皱,一人正值当打之年材瘦长,还有一人大概二十左右体态魁梧。
    他说完,谭文和谭诣同样起称是。
    可就在他刚将杯盖掀开的一霎那,谭弘霍然起,拱手道:“不必三,此等事,有什么好考虑的?覃先生放心,赵帅保家卫国的忠烈,我兄弟三人仰慕已久,现在有机会与赵帅并肩作战,是莫大的荣幸,岂有推辞的道理!”
    “或许是在下说的突兀了,携手之事,三位尽可回去仔细考虑考虑。三后,我还在金城寨等三位消息。”覃奇功一副好整以暇姿态,重新慢慢端起茶杯。
    谭弘眼睁睁看着赵当世由小变大、由弱变强,早就认定赵当世是值得追随之人,否则之前也不会对覃奇功这一支赵营兵马殷勤备至,鼎力相助。而今赵营并不以势压人,做事中肯厚道,他不感觉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暗想:“若非这就是老子时来运转的机会?”
    谭家兄弟听罢,当即大喜。覃奇功说得再委婉,意思也昭然若揭,就差没用大白话将“你们跟着赵帅好好干,到时候得到的就不止夔州府”这些和盘托出了。本来他们没得选,现在覃奇功主动提供他们选项,这选项看着又是那么人,何乐而不为?
    覃奇功不失时机叹息着补充说道:“四川分裂久矣,若无法凝心聚力,迟早难逃为闯、献所破的下场,赵帅上承皇上旨意,带兵来此正为解决此痼疾。万事开头难,三位就是开始,只要能保四川安堵,赵帅有功,三位也不失大功。”
    事的质变了,三谭的心态随之亦变。
    换成谭家三兄弟的视角,赵营真要入川,凭他们几个是绝对挡不住的,已经做好被裹挟准备的他们听到覃奇功的话,几乎和绝处逢生的感觉如出一辙。只要确保了夔州府还能掌握在他们手上,这整件事的质瞬间就从“赵营要借剿寇之名侵夺自家土地”转变成了“赵营来协助剿寇同时还要抬举自己”,高下立判。
    覃奇功心里清楚,赵营势大,带兵入川,谭家兄弟纵然心中不愿,到底不敢真翻了脸做那螳臂当车的蠢事。左良玉就非常喜欢干凭借势大强行裹挟小军队随行的事,这样做虽能短期内膨胀兵力,但军队的凝聚力是十分脆弱的,这并非覃奇功想要的结果。他向赵当世提出的建议是“用川人守川土,用川土赏川人”。就拿谭家三兄弟为例,既然他们渴望的是对夔州府的控制权,那就向他们保证这份承诺,这样一来,便可以确保最基本的合作诚意与相互信任。除此之外,再诺参考战功赏赐他们更多临近的土地,那就是进一步固其心、合其意的锦上添花之举了。
    老实说,谭家兄弟这次应邀前来,本来打的就是“拧成一股绳”的主意,但他们的“一股绳”是以夔州谭氏为核心的“一股绳”,覃奇功驻扎在金城寨的这支赵营兵马在他们眼里只能算是辅助军队。可覃奇功随后透露出的消息打乱了他们的全盘计划,他们惊讶之余最先想到的便是自己生存空间将受到客军挤压的威胁。即使他们对赵当世颇有好感,但事关家族兴亡,当然免不得顾虑重重。而覃奇功亦看穿了他们的心思,轻轻巧巧一句“夔州是三位的夔州”立即令他们释然。
    他这句话里头暗藏了一个要点,即是一嘴带过的那句“夔州是三位的夔州”,说者有意,听者也有心,敏感如谭家兄弟怎会觉察不到覃奇功的弦外之音。
    谭家兄弟闻言,一时均是愕然。覃奇功只作不见,正色说道:“赵帅受浩皇恩,肩负保土重任,不止限于楚地,更要翼护周围各省。献贼前不久刚在洞庭湖为我军大败,赵帅说了,‘宜将剩勇追穷寇’,率军入川,既为助剿,也为防献贼回奔再还楚地作乱。”又道,“请三位来,一为通报此事,二为携手剿贼。三位忠贞为国之心赵帅早有耳闻,夔州是三位的夔州,三位对我军曾伸出援手,赵帅下了严令,也要全力周顾夔州。”
    覃奇功坐在位上,振袖朗声道:“我昨接到赵帅的亲笔信,赵帅忧虑川事,已经派遣王来兴、王光英等部率军追击献贼,目前正在路上。”
    “拧成一股绳,怎么说?”谭弘比两个族弟老道,试探着问。
    经过多年的势力角逐,在王祥调任贵州之后,夔州府的军事力量基本全为谭家兄弟所控制,换言之,目前坐在厅堂里的这几个人,实质上就是夔州府的全体实力派人物。
    覃奇功严肃而坚定地说道:“要确保夔州府不失,我府内各部必须拧成一股绳。”
    “那么覃先生的意思是?”谭家三兄弟互看几眼。
    覃奇功往下说道:“献贼入川,我夔州府首当其冲,由全局知细微,若夔州府各军还是各行其是,那么都难免先后重蹈刘贵的覆辙。”
    谭弘点头不迭道:“覃先生说的是。”
    覃奇功放下茶杯道:“三位莫急,献贼之厉害,世人皆知。我川中自几次变乱,抚衙无力驭众,各镇各部割据自雄。在西北有朱化龙、龙辅皇、邓若禹等,在北有曹勋、侯天锡、杨展等,在南有罗于莘、黄谏卿等,在东有马乾、刘麟长、王万等,成都府中更有刘佳、曾英、鲁印昌、郝希文等辈,形形色色,各不相让、互为争斗。向年陈奇瑜、杨嗣昌等督抚布下天罗地网尚且无法将献贼歼灭,如今以此一盘散沙之态,要遏制献贼,绝无可能。”
    谭弘道:“献贼不止一次为乱四川,熟稔川事,往昔暴虐景象犹在眼前,若不及时应对,任其坐大,必然酿成巨祸。”
    覃奇功喝口茶,并没有像谭家兄弟那样紧张,悠悠说道:“献贼之事在下已知,今请三位来金城寨,亦为此事。”
    谭诣则道:“献贼凭借旧时威,沿途招徕山匪恶寇,如今聚众数千,不可小觑。”
    等兵士重添了茶,谭弘急不可耐道:“覃先生,近闻献贼自楚犯川,前其部一支兵马走陆路抵达大宁县,参将刘贵三战三败,无力阻拦。其部另一支走水路的无人阻拦,早过巫山县了。按此进度,不数必过瞿塘卫。”瞿塘卫是夔州府治所所在地,近处控扼瞿塘关,是川东咽喉,但这两年武备废弛,守军寥寥。
    “三位请坐。”覃奇功笑着招呼他们坐下。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游廊走进厅堂,那里原本坐着的三人同时起,为首一人瘦脸高颧,乃是石宝寨游击谭弘,他后左边形微胖的是达州等处游击谭文,右边宽肩短腿的则是天生城游击谭诣。
    孙为政一愣,立刻回道:“为我赵营、为主公、为大提领,就掉光了须发又何妨。”
    覃奇功道声“知道了”,看着孙为政稀疏的顶发笑道:“老孙,这几年头发可掉了不少。”
    背后皮靴踩踏木格板发出的“踏踏”声清脆,回过头,有些谢顶的孙为政躬道:“大提领,谭家兄弟已在厅堂等候。”
    覃奇功负手而立,凝望黑浓如墨的天际。
    川东天空,正云密布。
    “好。”王来兴意气风发,迎着呼呼江风,举手大声道,“传我令,全军今整备,明出,出发入川!”
    三人相顾欣喜,齐声应诺,随后由张敢先带下安排。王光英转而禀道:“两前献贼兵马已过荆州府,按总管的吩咐,让开水、陆,纵其自去。彼众在宜都、长阳等县剽掠了许多渔船、驳船,水陆并进溯江而上,如今估计已到夔州府境内。”
    王来兴沉吟片刻道:“既然拿了,就送去范河城听主公发落吧。”又对王进才三人道,“你三人投我军之诚心我已知晓,我兵马此去四川,少不得需用命之处,你三人便归在军中效力便了。只要舍得命,大好前程绝少不了。”
    “就押在营中,只等总管发落。”王光英应道。
    “竟然将他们拿到了,倒真是大功一件。”王来兴点着头道,“人在哪里?”
    “也是天赐良机,给小人等为总管效力的机会。”王进才抬头纹如新耕好的田地道道深邃,显得极为恳切,“小人等前数本照例在寨外巡逻警戒,却不防拿得几个蹊跷的人,审问之下才知乃是贼子‘翻山鹞’高杰的部将李成栋、胡茂桢、杜永和等,意南下追随献贼,小人等岂容他得计,便即扭送过来。”高杰在南阳府杀赵当世的事在赵当世的授意下传得沸沸扬扬,连王进才等也早就知道了。
    “这么说来,今是有了机遇了?”王来兴笑笑道。
    王光英继续道:“他们在黄州府结寨自保,左将军进武昌前后曾派马进忠多次延揽而不得。只因他们一直倾心于赵帅威仪,只恨无缘投靠。”
    “哦,还有这事。”王来兴点着头,心里却不以为然。他也出流寇,自知这些人的想法,王进才、马惟兴、马宝三人极有可能是在贺一龙死后躲到山里重旧业了,所谓“游击抗贼”,基本可以看作粉饰之词。
    王光英道:“马惟兴与马宝本追随回、革多年,马守应死后,贺一龙为宋一鹤招揽为标下军官,他俩遂随贺一龙就抚,而王进才本就是贺一龙的将佐。不想去年献贼破蕲州,宋一鹤、贺一龙皆死于兵祸,兵马四散,他三人收拢了些残兵在英山、霍山等地游击抗贼。”
    “是我俩的远房族兄。”马惟兴回道。
    “马进忠和你俩什么关系?”王来兴问马惟兴与马宝。原先诨号“混十万”的马进忠本是与“老回回”马守应及“革里眼”贺一龙长期联营流窜的大寇,两年前在河南投降左良玉,至今仍在左家军将领卢光祖营中任坐营都司。
    那三人见王光英使个眼色,立刻上前拜见,那年长的叫王进才,年轻些的叫马惟兴,年纪最小则是马惟兴的族弟马宝。他们都来投奔,希望能在王来兴军中听用。
    “好。”覃奇功淡淡一笑,脸上毫无波澜,还是接着喝他的茶。心中却在盘算,自己的四川提领衙门下辖有二千人,王来兴带来的兵马有六千人,再加上谭家兄弟的五千人,总共一万三千兵马,就是他替赵当世开始攻略四川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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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前文“施琅”应该名为“施郎”,“施琅”为其后来所改之名。前文已修改,后文将改用“施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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