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为何非要亲征呢?”
    李通在一边侍立了许久,听着皇帝对于他留守邯郸之事的交待,等到皇帝说的差不多了,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把皇帝问得一愣。
    刘秀看着李通,目光中充满了探询,可是李通只是垂着手,眼睛牢牢地盯着地面。
    殿内突然安静下来,让人感觉十分不安,李通感受到刘秀的目光,虽然他没有做出什么动作,却明显表现出了紧张和局促。刘秀没有说话,直到李通仿佛忍受不了这种安静的压力,又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臣请陛下慎重考虑亲征之事,如今邯郸。。。离不开陛下。”
    刘秀挥了挥手,让身边的侍者全都退下,殿内只剩下他们君臣两人。
    “次元,来坐。”刘秀低声招呼着,指了指身边的座席,“朕了解你,你这个样子,一定是有什么事,咱们两个名为君臣,实为兄弟,兄弟之间有什么不能说呢?你说说,为什么邯郸离不得朕?”
    李通慢慢坐下,依旧低着头,说道:“陛下,以祭遵之智,岑彭之谋,大河以南战事虽然艰难,尚可支撑一时,陛下若想扭转战局,派一员大将前去解救即可,何必亲征呢?”
    刘秀苦笑道:“每一发兵,头须为白。朕何尝愿受鞍马之苦,只是自从吴汉、冯异等人去后,如今朝中可用之将越来越少了。朕思来想去,找不出一个方面之将,别人去了又不顶用,只好朕再上战场了。”
    “使陛下不得休息,劳心劳力,皆因臣等无能。”李通离席拜道。
    “行了,咱们君臣之间,就不用说这个了,每次朕亲征,都是你替朕看家,若是没有你镇守邯郸,朕还真不放心就这么走。”
    “陛下,朝中人皆言,大河以南之事已不可为,陛下可曾想过。。。”李通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陛下可曾想过退守河北?河北形势完固,可守之以待天下之变,再行出击。”
    刘秀知道朝中有许多人有这个想法,但是那么大片的山河领土,谁也不敢当面提议放弃,李通是第一个明明白白说出来的人。也许因为他是刘秀的妹夫,是刘秀最亲近信任的人之一,也许是现在没有外人,少了许多顾忌,所以李通才敢当面说些实话。
    刘秀叹了口气,说道:“次远,不瞒你说,此事朕确实想过。河北有山河之固,足以坚守。甚至放弃河南之后,只需沿大河设防,不必再四处征战,缺粮之事亦可大大缓解。可是。。。数年前朕还有天下大半,如今退缩至河北一隅之地,天下人会当怎么想?”
    他俯过身来,低声道:“恐怕许多人会离朕而去,局势将不可收拾,所以。。。东郡非救不可!这不是为了河南,而是为了河北。”
    李通明白了,刘秀要亲征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他急需打赢这一仗,收复失土,以巩固自己的地位。
    短短几年的时间,战场上的不断失利,连续丧师失地,使刘秀的威望大跌。他再也不是那个威震天下战无不胜的战神,虽然他的亲征依旧保持着高胜率,但是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项羽,战场上无人能敌,实力却越来越弱,胜利越多失去越多,不知不觉的,刘钰的实力已经对他形成了绝对的优势。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的失败是早晚之事。
    天下人似乎要对刘秀失去了信心,这两年各地叛乱蜂起云涌,尤其是在大河以南,各郡豪杰纷纷起兵,响应建世汉。若非如此,只凭两汉硬实力对抗,刘秀不会败落这么快。
    内外交困之下,除非他想坐以待毙,否则必须奋起反击,向天下人证明昆阳英雄依旧具有力挽狂澜的能力,刘秀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垮掉的。
    从全局来看,刘秀亲征河南确实十分必要,失去大河以南,河北之地全变成了前线,这里的豪强未必就比南方的更消停。
    刘秀向着李通倾身道:“次远,朕需要你替朕守好邯郸,看好这个家。”
    李通伏首道:“陛下,恐怕臣镇不住。陛下若是亲征,不止邯郸,恐怕整个河北都不再为陛下所有。”
    刘秀两手一扶书案,皱眉道:“李通!你把话说清楚,不要遮遮掩掩!”
    李通立即离席拜下,“陛下息怒,臣斗胆说几句实话,如今朝廷内外议论纷纷,皆言陛下处事不公。”
    刘秀冷笑道:“什么不公?难道还在说朕杀了韩歆?亦或是什么南阳派与河北派?”
    “确实有此说。”李通好像豁出去了,反正已经开了头,也不再怕刘秀的什么雷霆震怒,“儒生一直在议论陛下枉杀韩歆一事,皆言陛下不该如此。”
    “朕为布衣之时,为人所辱,尚能暴起杀人,如今为天子,竟要平白忍受韩歆之辱吗?”
    “陛下,天子不与庶民同。”
    刘秀沉默了,他如今是真的有些后悔,这件事确实有些意气用事了,韩歆已经免官归家,还有什么必要杀他,落得个群议汹汹?
    人都是势利眼,刘秀得势之时,虽然这事儿会引起大家不满,可能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在背地里议论几下罢了。可是刘秀如今正处于失势状态,他的光芒已经完全被长安的刘钰盖过。只要他出一点的错处,天下人就会将这错处放大,最要命的是拿刘钰来做参照,免不了说些:“人家建世皇帝就不会。。。”“你看人家刘钰就封韩婴为侯。。。”
    刘秀虽然与刘钰从未谋面,却时时刻刻感受到来自刘钰的巨大压力,这使他有些心力交瘁,却又拿太行山以西的那一位没有办法。
    “你有什么话就痛痛快快的全说出来吧!”刘秀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反正李通今天肯定要说他不爱听的话,不如让他一次说个够。他正可借这个机会了解下外界的想法。
    李通叩头道:“陛下,臣一直为朝政忧虑,每诉于伯姬,伯姬总是让臣与陛下说个清楚。臣犹豫再三,心中疑惑难解,不得不向主上明言。”
    李通的夫人刘伯姬是刘秀的亲妹妹,这是刘秀信任李通的一个重要的原因,两人是十分亲近的姻亲,李家的利益是和刘氏江山绑在一起的。
    李通又道:“陛下,如今之河北,从朝中大臣到郡县长官,甚至军中将领,南阳之人很多,力量很大。”
    邯郸朝廷一向有河北派与南阳派之说,刘秀虽一直在扶持南阳人,在战场上却一向倚重河北吴汉、耿弇等人,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河北一系的力量太过强大,南阳系实在无法匹敌。可自从几次大败之后,吴汉殒命,耿弇投敌,就连颍川的冯异也陷于长安,河北一系大受打击,南阳派趁势崛起,如今在邯郸朝廷中,南阳派已占据绝对优势了。
    这其实是刘秀有意为之,他一个出身南阳的皇帝,需要家乡人为他保驾护航。李通突然提起这个,一时让刘秀有些摸不着头脑,南阳一系占了上风,又能怎么样?
    “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天下人尽是陛下臣子,可如今朝中尽是南阳人,朝野自然会有所议论。”李通说得很直白,想必这是他深思熟虑之举,今天他是豁出去了。
    “陛下,”李通顿了顿,仿佛想着如何措词,可是他终究还是放弃了修饰,直接说道:“便是南阳人,也不见得都归心于陛下。”
    这句话让刘秀很吃惊,自己辛辛苦苦扶持起来的南阳势力,难道还会对自己有二心?
    李通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也就没什么顾忌了,他直接说道:“陛下,南阳刘氏众多,当年的更始皇帝一向善待宗室,也善待一道起兵的绿林将领,他一得天下,便大肆封王,一口气封了二十个王。南阳刘氏及绿林诸将皆得称王于一方。陛下,如今还常有人说起更始皇帝的好,说陛下对待宗室。。。远不及更始皇帝。”
    更始帝封的同姓王不仅是他的同宗,也都是刘秀的族人。等到更始帝败亡之时,这些刘氏诸王才开始陆续投奔刘秀,但几乎每个人都是到了走投无路之时才来到河北。刘秀的发小汉中王刘嘉也只是在汉中与关中之间来回折腾,却没有到河北投靠。
    换言之,南阳刘氏宗族的第一代言人是刘玄,刘秀只是他们的后备选择,如果不是刘秀在河北成了气候,是当时天下最有希望成事的一方霸主,这些刘氏族人还不一定会上他的船。
    这些人真的和他刘秀是一条心吗?
    李通并没有就此停止,他的声音顽强地钻进刘秀的耳朵,“陛下,齐王忧死,朝野有很多议论,有的人。。。很不安啊!”
    “陛下,臣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只是如今的议论太多了,臣觉得邯郸颇有些不寻常,请陛下万万小心。”
    李通拜退之后,刘秀思虑了许久。他明白了李通的意思,如今朝中有反对他的大势力,正在酝酿着什么阴谋,这其中很可能牵涉到刘氏诸王侯。
    可是这么重要的消息,为什么朝中掌管情报的刘隆却从来没有提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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