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应了一声,刚要迈步,又停了下来,道:“不用了,哥哥快到了。”她的“丹功”精进不少,周围虽人声嘈杂,她已听出数百步外传来了哥哥和费大夫的脚步声。
    秦阳今和费大夫去孟芷蕾和师父孟淮家中出诊,刚回到院子附近,发现门前聚起了不少人,都在指指点点讨论着什么,药堂里则传来诵读自己词集的朗朗之声,他脸色微沉下来。
    这词集是他默写宋词三百首里的精华,他只打算给自己两个妹妹学习之用,并没打算公开。他不喜张扬,现在公开课带来的“神童”名号只在附近村落里传播,已让他颇为头痛,一旦这本词集公开,恐怕会引起更大的轰动。要知道这个世界的历史虽与他所知的历史有翻覆地的变化,但既有岳飞义兄、张觉、王安中等人的离奇出现先例,那么这些原词作者不定哪就蹦出来了,万一被指抄袭岂不糟糕?
    村民们认出秦阳,纷纷让路打招呼:“秦老师!费大夫!”
    秦阳和费大夫回着礼,从人群中穿过,回到药堂前。
    秦阳声问清楚情况下,向众人点点头,独自一人大步走向文士,作揖道:“子秦阳,敢问先生高姓大名,有何赐教?”
    他语气平淡,但暗含内力,众人均觉得耳膜微痛。文士全身一震,方始如梦初醒般抬起头,上下打量着秦阳,问道:“你就是人称‘神童’的秦老师?”
    听到“神童”二字,秦阳心中不悦,他微躬身不卑不亢道:“子学识浅薄,万不敢称‘神童’二字,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仙乡何处?”
    文士见他十一二岁,话语气却显得颇为成熟沉稳,更加欢喜,欣然答道:“好好。我乃滁州清流县教谕欧阳永叔,慕名拜访,不想竟见到兄弟的‘长短句’集,喜不自禁,多有失礼。”
    欧阳永叔?欧阳修!?秦阳大吃一惊,连退两步,冲口而出:“庐陵欧阳修?”眼前这欧阳修短须白面,举止浮夸,哪有半分醉态可鞠的滁州太守样子?
    欧阳修奇道:“哦?兄弟竟听过我的名字?”
    何止听过,简直是如雷贯耳,想不到继岳飞后,自己又再次遇到历史上的大名人。秦阳呆了半晌,才深深一揖,尊敬道:“久仰大名,不知知州大人亲至,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欧阳修莫名其妙道:“知州?兄弟弄错了,我只是清流县教谕,负责‘生员’招录事宜。”
    教谕……咦,这似乎是明朝的官职吧?慢着,那么,眼前这欧阳修只是清流县的教育局局长?
    秦阳目瞪口呆道:“以先生大才,竟屈就区区清流县教谕?”
    欧阳修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问道:“兄弟哪里听过我的事?我只是区区吏,何德何能敢称‘大才’?”
    秦阳环视四周,见村民越聚越多,便请欧阳修进入内堂屋子里详谈。
    双方分宾主坐下,秦阳、费大夫作陪,月儿星儿则侍立于哥哥身后,好奇地听着哥哥与教谕大人的谈话。
    欧阳修问道:“兄弟何以曾听过我的事?”
    秦阳随口胡扯道:“我两年多半有幸结识某位世外高人,闲聊时听他提起淮南的奇人异士,其中提及欧阳先生,那位高人曾评论‘庐陵欧阳永叔才华冠下,至一府知州,大至一国之相,方可尽其才’,故而误以为欧阳先生已是滁州知州。只是不知以欧阳先生大才,何以只在清流县当一吏?”
    在座的除了欧阳修,都明白秦阳指的是冲道长。冲道长神仙般的人物,自然知道有欧阳修了,这番解释合情合理,谁会想到秦阳只是在胡扯。
    欧阳修问及那高人之名,秦阳推托到高人性子古怪不许告知他人,欧阳修也不介意,哈哈一笑,他对秦阳颇有好感,当下便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的经历。
    原来欧阳修时家道中落,与母亲投靠在滁州清流县经商的叔叔,他叔叔对他极好,专门请了滁州大儒教他读书写字,欧阳修资聪颖,学习又勤奋,年纪便出口成章,叔叔将之视为家族中兴的希望。谁知造化弄人,其时朝廷*,科举考试更是充满钱权交易的黑幕,欧阳修三次参加科举,自然都“意外”落榜。后来张灿起义,欧阳修举家外迁避难,直至数年前张灿一统淮南,自称淮南王,开始整顿军纪、恢复生活和商业教育等民生,欧阳修一家才迁回滁州,期间得到清流县乡绅们联名举荐,经滁州知州的同意,欧阳修便担任了清流县教谕一职。
    秦阳虽早知历史大变,却怎么也没想到名垂千古的滁州太守、翰林学士、文忠公居然因风云际会,沦落为区区一个县级教育局官。他很快又想到自己义兄岳飞也曾只是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商贩,对比两人在不同历史中的际遇差别,不禁唏嘘叹息起来。
    欧阳修倒丝毫没在意,他拿起那本词集,问道:“这些‘长短句’都是兄弟所作?”
    这词集里面可有着欧阳修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和《生查子·去年元夜时》,秦阳不敢正面回答,心虚道:“请欧阳先生赐教。”
    欧阳修以为他是谦逊,更喜欢他,道:“兄弟不必谦虚,这词集我看了一遍,几乎篇篇皆精品,我熟读万卷书,却从未见过如此精彩的‘长短句’。”
    秦阳察颜观色,知他所言非虚,松了口气,知道因为历史际遇变了,欧阳修的文学生涯也有了翻覆地的变化,他的《醉翁亭记》等传世名篇怕是无缘于世了。他脸皮再厚也没法子在原作者面前坦然自若地冒充作者,只得老实答道:“欧阳先生过誉,此词集中的‘长短句’均非子所作,乃子无意所得,也不知是何处名士写下。”
    欧阳修以为他不爱张扬,当下微笑不语,又指着词集中的楷书问道:“这字体颇有特色,我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兄弟自创的还是跟随师从名家?”
    对于赵体秦阳倒是淡定得多,他不欲张扬,便答道:“想来是幼时家中所请先生所教,子数年前曾头部受伤,失去大部分幼时记忆,无法回答,还望欧阳先生见谅。”
    月儿在一旁听着,早就明白这词集是哥哥自己写的,她惊喜之余,听哥哥还在掩饰字体的事,不由得与星儿相视偷笑。她们自然知道幼年时那先生的水平,已肯定了这字体是哥哥独创的。此刻听得欧阳修如此赞誉,两姐妹虽早知哥哥文采过人,心中也不禁充满自豪,望向哥哥的眼光又多了几份的仰慕。
    欧阳修自以为摸清了秦阳的脾气,便不再多问,两人便聊起诗词散文、人生书法。欧阳修乃博古通今的大文豪,秦阳文学水准比欧阳修差了大截,但胜在有着数千年先进知识文化积累、熟背唐诗宋词元曲,几番论文议政,欧阳修竟大有惺惺相识、相见恨晚之感。
    眼见色不早,欧阳修准备告辞回县学,他有心结纳秦阳,便问道:“不知兄弟有没有兴趣,到县学中当个‘生员’,跟随本官左右?”
    费大夫与范管家均喜出望外,欧阳修这般法,显是有意收秦阳为学生之意,他身为清流县教谕,日后对秦阳走向科举之路自是大有好处。他们眼巴巴望向秦阳,见他呆坐不动,不由得大急,不断向他使眼色。
    谁知秦阳视而不见,淡然一笑,道:“谢欧阳先生厚爱,子学识浅陋,资质愚钝,怕辜负先生的期望。”这大半个时辰的对话已让他冷汗直冒,好不容易才应付过去,若与这大文豪呆一起岂不露馅?况且他心中另有所思,自然更不愿答应了。
    欧阳修以为他还在谦逊,再次劝,秦阳只是婉言拒绝。如是再三,欧阳修见秦阳意志坚定,只得叹了口气,起身告辞,临走时他希望秦阳替他写篇词,以作纪念。秦阳心里感激欧阳修对自己的关怀,便答应下来。
    两个妹妹帮着磨墨铺纸,秦阳提起毛笔,用赵体写下一首《卜算子·咏梅》:
    “村外破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乃是改自陆游的同名词作。
    欧阳修见此“长短句”语句隽永,别致细巧又寓意深刻,暗暗称赞。他知道秦阳藉此表明心迹,便不再提此事,只是约好秦阳若到滁州可去寻他相聚,秦阳答应下来。
    待得墨迹干透,欧阳修心卷好字卷,辞别离去。秦阳起身相送,直送到村头。
    欧阳修牵马出了村子,见村头桥旁,一丛梅花正长出新芽。他忍不住回首望去,秦阳瘦的身影孤寂却傲然地立于村头大树下,正朝他挥手作别。
    欧阳修轻声叹惜,上马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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