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盾弑君,此其复见何?亲弑君者赵穿也。亲弑君者赵穿,则曷为加之赵盾?不讨贼也。”
    公羊寿摇头晃脑的讲解《公羊春秋》,座下七百三十多人是来到京师几个月招来的门徒,才几个月就聚集起七百多名天资好受过基础教育的弟子,让他对京师的感官顿时提升好几个档次,不愧是天下腹心人才汇集之地,只在一隅之地就招来如此多好学生,他在齐地治学三十多年也句三千弟子而已。
    这些新嫡子个个神情专注,不时的捧着白纸低头记录,时而露出欣然满足的表情,那是获得知识后的满足感,他很喜欢教育人才时的感觉,自己发一问弟子沉思良久而不可得,他才会轻描淡写的给出答案,《公羊春秋》是以史之微言阐述春秋大义,在他看来这是堂皇正道。
    原本他在齐国开坛设讲门徒数千,再传弟子多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早已名满天下的人是没有必要从齐国远道而来进入京师,朝堂上争斗激烈京师里险象环生,这是儒生们从大秦吸取到的教训,所以许多大儒都喜欢躲在家乡开坛设讲,很少有人乐意去长安冒着杀头的危险拼功名。
    奈何孔家人的面子不能不给,攸关儒家气运升降的大事也由不得他怠慢。
    这一讲非常精彩,待一堂课讲完了许久,弟子们依然沉浸在其中无法自拔,他的好友胡毋生也在另一处讲坛在讲着《公羊春秋》,两人同为齐国临淄人,儿时为同伴求学于伏生得授《诗三百》、《尚书》而成为儒生,出师至今三十年已成为齐国著名的名儒。
    “只可惜董仲舒没有来,否则我公羊学派就可以占据京师的半壁江山了。”公羊寿对现在的状态也算满意,孔安国所属的鲁儒一系败退,王臧、赵绾为首的儒生被斥出朝堂,余下的儒生根本不值一提,再要动就只有请鲁儒的首领申培公出山了。
    申培公在儒家集团的备份极高,不仅是鲁儒学派的实际控制者,更是继伏生身故以来儒家的名义首领,而齐儒则没有统一的首领,而是由公羊寿、胡毋生、辕固生三个年岁相仿的儒生共同组成的学术联盟。
    双方传承不同经典侧重方向不同,曾经在汉文帝时期于齐鲁之间往来激变争斗不休,双方的关系是一见面就吵架,一吵架就不欢而散的关系。
    做仇人略有不足,做政敌绰绰有余。
    难得的是让心高气傲的鲁儒低头了,孔家人一向自诩孔子嫡传正朔,从来不把他们这帮稷下学宫的余脉放在眼里,尤其看不起荀子一脉的学问,这让齐国儒生非常不爽,两边打口水仗从荀子在位时到今天持续了快两百年之久,时至今日终于换来鲁儒低头之日。
    侧过头余光瞥见胡毋生满面春风,几个鲁儒在讲台外鬼鬼祟祟的样子,公羊寿快要开心死了,这就是命运流转的神奇力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鲁儒牛气到不行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呜呜……
    讲台下的儒生忽然一愣,抬起头望向城南的方向,那声苍凉悠扬的法螺就来自那个方向。
    公羊寿眉头一挑,弟子们分神可不是件好事,清清嗓子提醒学生们回过神来:“诸生听赵盾弑君的典故有什么想法或者疑问,可以畅所欲言的说出来,吾会一一进行解答。”
    三十多年治学经验让他对讲坛的掌控能力非常强大,大多数门徒立即回过神来踊跃的提问,讲坛的立刻恢复到正常轨道。
    “先生,赵盾为什么要诛杀晋灵公呢?这是有违君臣大义的恶行啊!”
    “先生,赵盾弑君,而史官董狐坚持记载,这样的品德是怎样做到的呢?”
    公羊寿笑眯眯的听着学生们的提问,类似这样的讲坛提问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每个学生提的问题也被无数人提起过,所以公羊寿的应答如流完全不惧任何疑问。
    呜呜呜……
    城南的法螺声骤然响起,这次的螺号声洪亮如雄狮怒吼,其声势远震千里令人浑身一颤。
    七百多名门徒的脸色忽然变的很难看,许多人焦躁不安的左顾右盼,完全忘记听讲时严肃认真静静聆听的礼仪,更糟糕的是边角就坐的门徒开始陆续退场。
    公羊寿怒了:“你们要做什么去!吾的课还没有进行完不得随意走动,你们不告而别还有儒生的样子吗?”
    “先生实在抱歉!学生忘记今天是逢五逢十祭拜泰一神的日子,请先生允许学生离开。”
    “哎呀!今天是祭拜泰一神的日子,我竟然忘的一干二净,实在太糟糕了,先生请允许学生离开!”
    “我也忘记了,今天晨起还听到祭拜泰一神的仪式准备,我就没想起来做点准备,先生请允许学生离开!”
    眨眼之间,七百多名门徒全部向他行礼告辞,才不大会儿功夫就走的一干二净,讲坛下空空荡荡只有几只麻雀落下来啄食草种子,真是门可罗雀。
    公羊寿面色呆滞怔忡半天,回头看向好友胡毋生的讲坛下同样不见人影,片刻前此地还是热火朝天的鼎盛景象,没想到几声螺号就把这一切毁的一干二净,公羊寿心里焉能不气!
    “童儿,告诉老夫,刚才那螺号声是怎么回事?”
    十二三岁的侍童苦着脸,吞吞吐吐地说道:“回禀先生,听说城南的太一神庙在举行祭祀大典,五天前有关中信众二百万热汇集于广场祭祀泰一神,想来……想来今天也是这样吧。”
    “你说什么?关中信徒二百万人?二百万人拜神?他们都疯了吗?”
    公羊寿瞠目结舌,齐国的富庶总人口也没有二百万人,这一下来了足足两百万信徒实在耸人听闻。
    胡毋生铁青着脸走来说道:“公羊生怎么看待那泰一神祭祀?”
    “还用问?子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儒生当远离鬼神之事,这些长安门徒初看素质好的惊人,却不想竟然喜好鬼神之事,真是令人失望啊!”公羊寿的脸色难看极了。
    他从十岁学儒,二十五岁出师,而后治学三十多年成就极为不凡,《公羊春秋》是他根据昔年稷下学宫留下的春秋资料,联合胡毋生、董仲舒三人之力整理增删编纂成书,假托先祖公羊高之名为《公羊春秋》,所以论及此书没有人比他们三个人学的更透彻,若不是要假托先人的名号,凭着此书也可以成为名传千古的大儒。
    论年纪和阅历还要比袁固生厉害许多,他自问若在汉廷为春秋博士绝不会惹怒窦太后,大风大浪都经历过的老人还从未碰到过全场门徒跑的一干二净,理由居然是要去祭拜草木顽石一般的神灵,简直荒谬到了极点。
    眼看火候差不多,孔安国闪身走出,笑眯眯地说道:“两位有所不知,汉兴以来多迁徙六国故地的贵族豪民以充实关中,其中由以楚国人为最多,楚人好巫,拜泰一神的习俗就是从楚国带来的,秦人素来不拜神灵,但是被楚人夺取天下后同化的也拜泰一神。”
    “怎么又是楚人的东西?”
    胡毋生的脸色不好,公羊寿则是一脸无奈,先秦以前学派也好信仰也罢杂乱无章没有定数,秦灭六国一统天下以来,招募百家书生整理典籍,留下咸阳城内典籍百万的盛况,然而秦人却是朴素的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之力也少有占卜吉凶。
    楚人则大不相同,他与诸夏另个霸主晋人同样喜欢鬼神之事,楚汉战争时代是西楚刘邦与西楚人项羽之间的争霸,楚国人打败楚国人称霸天下,国号称汉而不称楚,一则是受封汉王继为汉帝顺理成章,再则也有避免刺激秦人神经的含义。
    可这毕竟是楚人的帝国,大汉帝国上层的楚人非常多,列侯集团九成九来自楚国,同姓诸侯王更是一水的楚人,楚人把楚国的所有文化习俗爱好全部搬到关中,觉得不太满意又从楚国故地迁徙许多父老乡亲设立新县居住,比如安抚刘太公的新丰县,就是把丰邑的老乡全部迁如关中。
    对于楚国蛮子,齐鲁两地的儒生打心底里瞧不起,孔子就喜欢大谈尊礼,楚国蛮子的表面功夫做的还可以,但骨子里的粗鲁却是如何也洗不掉的,这会儿听到楚国的太阳神成了大汉帝国的主神,还要举行国家级的祭祀活动,可想而知几个儒生的脸色有多糟糕。
    呜呜呜呜……
    悠扬的法螺声又一次响起,三人走到街道旁看见成千上万的长安市民扶老携幼向城南走去,而在目光尽头的地方矗立着一座他们不想看到的巨神像。
    信众们虔诚的目光热切的眼神刺痛了他们,公羊寿与胡毋生铁青着脸气愤的折头就走,孔安国阴着脸道:“打击儒学还不够,创经文立国教,你这是要和我儒家结下死仇吗?赌上我的荣誉也绝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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