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又见夕阳。
    时已至酉时,一道橘红的余晖透过稀疏的树叶斜铺在贼曹司衙门口。
    望着案桌上那堆书简痛苦的摇了摇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王黎虽然不是秀才,关于和府诸人的报告还是如流水般的送到案头。
    不得不说经过王黎整治过得贼曹办事效率还是极高的,不到一天的时间,随着朱彤、唐庆二人分散出去十多位兄弟各自均呈上了自己的调查记录,从两三份到七八份不等。不过大部分都是些鸡皮倒灶的事情,有用的消息着实不多,王黎实在提不起多少兴趣。
    孙才和周康那边已很久没有传来新的消息了。王黎起身走了两步,伸了伸懒腰,静静的看着门口的那道余晖。
    上一次传递的消息还是两个时辰前,整个和府除了买菜的仆人外,只有一个老仆出了一次门,甚至连和琳也没有跨出和府半步,据说和琳今日还向兵曹告了病假。
    没有消息来,说明那老仆尚未归家,是孙才、周康二人一时疏忽忘记禀报,还是那老仆迷了路?王黎心中一动,从架上取下外套便往外走去。
    “大人,徐家酒肆有情况!”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唐庆刚进司衙就急喳喳的喊道。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早就告诉你们每逢大事有静气,天又塌不下来,你慌乱什么?”王黎白了唐庆一眼,接过递过来的纸条,匆匆看了一眼,那纸上赫然写着:和钟离,未时入馆,未出。
    和钟离,即和府老仆也。在徐家酒肆整整坐了两个时辰?王黎嘴角扬起一丝讥笑,和府主人告了病假卧病在床,和家仆人居然出去喝了两个时辰的酒?
    “走,我们瞧瞧去!”王黎将外套披在肩上说道。
    “是,卑职这就陪大人去徐家酒肆!”
    王黎站直身子,转过头来,晃了晃手指笑道:“不,是你带着兄弟们去徐家酒肆继续盯着,包括徐掌柜、店小二和和钟离等,不得放走徐家酒肆任何一人!”
    唐庆身形一顿:“大人,那你去哪?”
    “和指挥既然卧病在床,本曹作为同僚难道不应该去探望一番吗?”王黎走出司衙牵过马匹一跃而上,长鞭微微一扬,马蹄声顿时在街道响起。
    从贼曹司衙到和府不过两三里路,王黎骑在马上,远远的望见和府门前街道上坐着几个下棋的、猜耍子的、卖酒的。
    王黎下马来,将马缰递给一旁卖酒的,一鞭子轻轻抽在一个喝茶的人帽子上,那毡帽顿时飞了出去,露出一张粗犷的面孔,正是孙才,那卖酒却是周康。
    “大人,你怎么来了?”孙才张大嘴,仿佛刚吞了一个鸡蛋,惊愕的问道。
    “你们两个家伙,也不打扮打扮,直接戴顶毡帽就出来了,就不怕人家不认识你们?”王黎指着二人笑骂了一声,接着说道,“和指挥卧病一日,本曹于公于私总得去看望一下吧,而且本曹说不定还有治愈和指挥的灵药呢。”
    “大人,你还会医术?”周康愕然问道,却见王黎没好气的瞥了一眼,“还不上去敲门?”
    周康神色一窘,摸了摸头,疾步跨到和府门前,敲得大门“哐哐哐”直响。
    大门吱嘎一声打开,门内探出一个头来,问道:“谁呀?”
    “去告诉你家和大人,就说本曹前来探病!”王黎也不待那人阻拦,直接推门就闯了进去。
    那仆人居然绕到王黎身前,砰的一下跪倒在地,解释道:“大人,我家家主昨夜外出归来偶感风寒,卧病在床,实在不能起身,还望大人见谅!”
    “和大人既然不能起身,本曹自行前往便是!”王黎瞥了那仆人一眼,淡淡的说道,“看来王某来的还正是时候,王某家学渊源,手中还正巧有着风寒的良方。”
    那仆人也不起身,仍只是在地上砰砰直磕,匍匐在路上:“大人,您不能前去啊。今早家主也请疾医看过,那疾医说家主这是风寒之症,最是传染,因此不让任何人前去”
    “风寒客於人,毫毛毕直,皮肤闭而为热。区区风寒,不过风邪和寒邪入体而已。”王黎仰头一笑,眼神转而渐渐发冷,一双眸子冷冷的盯着那仆人,“本曹前来探看同僚,你这刁仆屡次三番拦住本曹救治你家家主,是何居心?”
    “大人!”
    “滚!”王黎一脚将那仆人踢开,大步往前走去,“莫非你还想去大狱中试试本曹的手段!”
    那仆人怨恨的看着王黎的背影,却听房中一声轻咳,一个声音传来“大人,屋外雾寒深重,您乃千金之躯,又岂能久立檐下?和苗,快带大人进来。”
    正是和琳的声音,却少了昨夜的圆滑和雄浑,低沉嘶哑,中气不足。
    和苗将王黎等人带到和琳卧室,却见床上挂着一帘帷幕。透过帷幕,隐隐绰绰的可以看见一人靠墙而坐,身上紧紧的裹着两床被子,身子兀自发抖。
    “大人…让您看笑话了,在下昨夜和兄弟们胡闹,回来时…不慎偶感风寒…咳咳!”
    王黎上前一步,掀开帷幕,只见那人面色发黄,双目无神,说话间有气无力,虽说面容憔悴,却正是和琳。
    在和琳额头上摸了一下,并不见发烧:“无妨,只是风寒初期而已,你吩咐下人用葱白、生姜若干,三碗水熬成一碗,和着红糖趁热服下,本曹保你明日即可痊愈。”
    看上去并不像是装模作样,莫非这和琳还真的感染了风寒?还是自己想多了?王黎放下帷幕暗自摇了摇头,向孙才二人招了招手,说道:“好生调养,待病愈后本曹再请你喝酒!”
    “多谢大人看望,在下…咳…痊愈后,定要请大人去落红阁喝上一天。”
    “唔!”王黎颔了颔首,大踏步往门外走去,将将至门口,蓦地心中一动,本郡官员均知自己从来不去烟花之地,为何这和琳竟然邀请自己去那落红阁?
    是病得糊涂了吗?王黎突然转过头来,看了看病床上的身影,说道:“对了,和指挥,昨夜本曹曾说过要找你借调二十名士兵,你看本曹什么时候前去啊?”
    “大人敬请放心,在下明日…病愈后,亲自挑选二十人…以供大人驱遣!咳…咳!”
    和琳又是重重的咳了两声,却见帷幕再度掀开,王黎重新回到床边,目光似剑,语寒如冰:“阁下是谁?”
    和琳惊愕的看着王黎,脸部不停的抖动,突然哑然失笑说道:“大人,你...是在和在下开玩笑吗?在下…乃是和琳啊!”
    “是吗?”
    王黎淡淡的看着和琳,说道:“真正的和指挥又怎会不知道本曹从来不去烟花之所?真正的和指挥又岂能不知道本曹昨夜根本就没有说过借兵一事?真正的和指挥又怎会放任下人酗酒不归?阁下究竟是何人?”
    “大人…在下今日只是烧的糊涂了,脑中一团浆糊,所有事情都记不…太清楚,还请…大人恕罪。”和琳有气无力的解释了几句,又指着自己的脸说道,“大人,您看这张脸…可是…如假包换啊!”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深相待,兄弟还相忘。”王黎哈哈一笑,转瞬阴冷的看着和琳,“好一招李代桃僵之计!”
    说罢,已如一股风一般窜至床头,一手按住和琳的头,一手在脖子和耳朵后摸了片刻,感觉到一处凸起处,一把扯住用力一撕,将那皮肤一把撕裂开来,但那和琳的脸上并非血肉模糊,反而露出一张清瘦矍铄的脸孔,颧骨高耸,鼻梁笔挺,颔下一缕山羊须,赫然正是和家老仆和钟离!
    “大人…”和钟离尚未来得及发声,便觉得身子如腾云驾雾般已从床上飞起,重重的摔在地上,声音戛然而止。
    和琳,你现在才想跑么?王黎嘴角露出一丝讥诮,朝孙才二人冷哼一声:“拿下!”亦如苍鹰展翅窜了出去,跨过假山,越过府墙,轻盈的落在马上,一声长喝,战马恍若离弦之箭般飞奔而去。
    ……
    徐家酒肆前。
    看着夕阳溅落,徐家酒肆的酒客陆陆续续的走了出来。朱彤、唐庆二人来回的踱着步子,双手不断的搓着,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朱兄,大人什么时候过来,你可知道?”唐庆双眉紧皱,焦虑的问道,“这眼见的天就要黑下来了,那些酒客都快散去了,难不成咱们还要在这里守夜吗?”
    “闭嘴,大人行事怎容我等置喙?大人既然吩咐我等好好守在此处,我们就要像木楔一般钉在这里!”朱彤横了唐庆一眼,接着问道,“那些散去的酒客你都记下了?”
    唐庆嘿嘿一笑:“朱兄这你就放心吧,这徐家酒肆的酒客多为我邺城中人,我唐庆不是吹,我的眼睛可是过目不忘,这里面的酒客我一扫就知道那些是生客熟客。”
    “咦!”
    说话间,只见徐家酒肆中走出一人来,那人身高七尺,腰圆体阔,头戴一顶毡帽斜斜的遮住脸面,只看到颔下一大蓬的胡须,背上背着一支长长的东西,却是用布匹掩住,腰间跨着一把大刀。
    “这人没有去过徐家酒肆,怎会出那里走出来?”唐庆一愣,却听朱彤轻轻一喝,“看住此地,愚兄跟上去瞧瞧。”朱彤将小贩的衣服往身上一批,几个健步,竟亦悄悄的坠在那人身后。
    “唐庆!”一声厉喝将唐庆从疑惑中拉了回来,唐庆回神一看,只见不远处一匹马飞奔而来,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王黎。
    “大人!”唐庆急忙拱了拱拳。
    “唔!”王黎在马背上轻轻一按,跳下马来,手中长鞭一指,喝道,“命令众兄弟捉拿和琳!”
    “诺!”唐庆将手放在嘴中,打了个忽儿,一声清脆的哨声响起,周遭的街头小贩、乞丐、下棋的十数人纷纷丢掉手中的家伙什,从兜里掏出一块令牌挂在腰间直往徐家酒肆扑去。
    王黎和唐庆二人进入店中的时候,贼曹众兄弟已经占据了徐家酒肆前门后门等要害之处,一肥头大耳掌柜模样的男子正在和几位兄弟争执着。
    见到王黎和唐庆二人进来,那掌柜的一把甩开那几位兄弟,屁颠屁颠的迎了上来,满脸谄媚的笑容:“两位大人大驾光临,本店有失远迎。楼上还有两间雅座,还请大人移步玉趾。”
    唐庆在王黎耳边低声附耳几句,王黎点了点头,并不理会那掌柜的,而是直接向楼上一人走去。
    那人见王黎唐庆二人上来,直接指着竹帘后面,躬身禀道:
    “禀告大人,那人便是和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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